【原文】

大夫曰：“虎兕所以能执熊罴、服群兽者，爪牙利而攫①便也。秦所以超诸侯、吞天下、并敌国者，险阻固而势居然也。故龟猖有介，狐貉不能禽；蝮蛇②有螫，人忌而不轻。故有备则制人，无备则制于人。故仲山甫补衮职之阙，蒙公筑长城之固，所以备寇难，而折冲万里之外也。今不固其外，欲安其内，犹家人不坚垣墙，狗吠夜惊，而暗昧妄行也。”

【注释】

①攫：鸟用爪疾取。

②蝮蛇：亦称“短尾蝮”“草上飞”。爬行纲，蝰科。有毒。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老虎、犀牛之所以能够捕捉熊罴、制服各种野兽，是因为它们有锋利的爪牙，便于抓捕猎物。秦国之所以能够超越各个诸侯国、吞灭天下、兼并敌国，是因为占据了险要坚固的地形，这是形势发展的结果。因为乌龟、刺猬有甲壳，所以狐貉无法捕捉它们；蝮蛇有毒牙，所以人类忌惮而不敢轻视它。所以，有所防备就能控制别人，没有防备就要受制于人。周宣王名臣仲山甫之所以能弥补天子的过失，蒙恬之所以修筑险固的长城，都是因为要做好防备，抵御万里之外的敌人。如今，不加强国家边防，就想要安定国内，这就像百姓们不去修筑坚固的院墙，所以夜里一听到犬吠声便会惊起，在黑夜之中不知所措一样。”

【原文】

文学曰：“秦左殽、函，右陇阺，前蜀、汉，后山、河，四塞以为固，金城千里，良将勇士，设利器而守陉①隧，墨子守云梯之械也。以为虽汤、武复生，蚩尤复起，不轻攻也。然戍卒陈胜无将帅之任，师旅之众，奋空拳而破百万之师，无墙篱之难。故在德不在固。诚以仁义为阻，道德为塞，贤人为兵，圣人为守，则莫能入。如此则中国无狗吠之警，而边境无鹿骇②狼顾③之忧矣。夫何妄行而之乎？”

【注释】

①陉（xíng）：狭窄的通道。

②鹿骇：鹿性易惊，喻惊惶纷扰之状。

③狼顾：狼行走时常回头后顾以防袭击。比喻人有后顾之忧。

【翻译】

文学之士说：“秦国的东边有崤山与函谷关，西边有陇山，前方为蜀郡与汉中，后方为群山与黄河，四面有坚固的天险要塞，如同绵延千里、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再加上良将勇士，可以手持锐利的武器在山陉关隘处把守，这就如同墨子防备敌人使用云梯来攻城一般。秦国认为，即便是商汤、周武王再世，蚩尤复生，也绝不敢轻易向秦国发起进攻。可是，有一个名叫陈胜的戍卒，他既不是王侯将帅，也没有师旅那样多的兵马，他只凭赤手空拳，就打败了秦朝的百万虎狼之师，仿佛比越过围墙、篱笆还要容易。因此，防备敌人的关键在于仁德，而不在于边防的险固。如果真能做到用仁义为险，以道德为关，以贤臣士人为器，以圣者仁人为将，那么就不会有敌人能够侵入了。这样一来，中原就不会有犬吠报警之声，边境也不会有像鹿受惊骇、狼行回顾那样的忧虑。（如此一来）又怎么会出现在黑夜之中不知所措的情况呢？”

【原文】

大夫曰：“古者，为国必察土地、山陵阻险、天时地利，然后可以王霸。故制地城郭，饬沟垒，以御寇固国。《春秋》曰：‘冬浚洙。’修地利也。三军顺天时，以实击虚，然困于阻险，敌于金城。楚庄之围宋，秦师败崤嵚崟①，是也。故曰：‘天时不如地利。’羌、胡固，近于边，今不取，必为四境长患。此季孙之所以忧颛臾，有句贱之变②，而为强吴之所悔也。”

【注释】

①嵚崟（qīn yín）：山高貌。

②句贱之变：指句践灭吴。句践，亦作“勾践”。春秋时越国君。越王允常之子。公元前497—前465年在位。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古时候，治理国家的人一定要率先考察土地、山川险阻、天时地利，然后才能称霸于天下。因此，要因地制宜地修建内城外郭，挖护城河，筑堡垒，以防御敌人，巩固边防。根据《春秋·庄公九年》的记载：‘鲁国到了冬天要疏浚洙水。’这里说的就是要加强有利的地形。三军要顺应天时，以实击虚，但是有时候也会被险阻所困、被坚固的城防阻挡。这就是楚庄王围攻宋国时无法攻克，秦军在险峻的崤山惨败的原因。所以，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羌人和匈奴都很强大，又接近中原边境，如果现在不将它们打下来，那势必会成为中原边境的长久祸患。这就是鲁国季孙肥之所以忧虑颛臾、越王勾践变强，让吴王夫差懊悔不已的原因啊！”

【原文】

文学曰：“地利不如人和，武力不如文德。周之致远，不以地利，以人和也。百世不夺，非以险，以德也。吴有三江、五湖之难，而兼于越。楚有汝渊、两堂之固，而灭于秦。秦有陇阺、崤塞，而亡于诸侯。晋有河、华、九阿，而夺于六卿。齐有泰山、巨海，而胁于田常。桀、纣有天下，兼于滈①亳。秦王以六合②困于陈涉。非地利不固，无术以守之也。释迩忧远，犹吴不内定其国，而西绝淮水与齐、晋争强也；越因其罢，击其虚。使吴王用申胥，修德，无恃极其众，则句践不免为藩臣海崖，何谋之敢虑也？”

【注释】

①滈（hào）：通“镐”，西周都城。

②六合：天、地和东、南、西、北四方。亦泛指天下。

【翻译】

文学之士说：“有利的地势不如与人和善，使用武力不如使用仁德。周朝之所以能够招抚远方的异族，不是依靠有利的地势，而是依靠与人和善。周朝的政权数百年不被人夺走，不是依靠险峻的地势，而是依靠道德仁义。吴国有三江、五湖的险峻地势，结果却被越国兼并。楚国有汝渊、两棠的天然险阻，结果却被秦国消灭。秦国有陇阺、崤山的牢固关塞，结果却被山东六国的诸侯推翻。晋国有黄河、华山、九阿的天险要塞，政权却被六家公卿篡夺。齐国有泰山、大海之险，结果却被权臣田常夺权。夏桀、殷纣王坐拥天下，最后却被商汤、周文王取代。秦王统一天下，结果却被戍卒陈涉击败。以上这些君王，并不是所拥有的地利不够险峻，而是因为没有好的办法来守住政权。舍近求远，就如同吴国一样，不对内安定国家，反而西渡淮河，去跟齐国、晋国争强；结果，越国趁着吴国疲惫的时候，趁虚而入。如果吴王能够重用申胥，修治德政，不去倚仗兵多将勇，那么勾践也免不了永远都是吴王海边籓国的臣属，又如何敢图谋吴国呢？”

【原文】

大夫曰：“楚自巫山起方城，属巫、黔中，设扞关①以拒秦。秦包商、洛、崤、函，以御诸侯。韩阻宜阳、伊阙，要成皋、太行，以安周、郑。魏滨洛筑城、阻山带河，以保晋国。赵结飞狐、句注、孟门，以存邢、代②。燕塞碣石，绝邪谷，绕援辽。齐抚阿、甄，关荣、历，倚太山③，负海、河。关梁者，邦国之固，而山川者，社稷之宝也。徐人灭舒，《春秋》谓之‘取’，恶其无备，得物之易也。故恤来兵，仁伤刑。君子为国，必有不可犯之难。《易》曰：‘重门击拓，以待暴客。’言备之素修也。”

【注释】

①扞（hàn）关：古关名。亦名“江关”。春秋楚筑。在今重庆奉节东长江北岸赤甲山上。东汉初公孙述东据扞关，尽有益州之地。后世亦称“楚关”。

②邢、代：此处邢、代指赵国。

③太山：指泰山。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楚国从巫山开始一直到方城山，包括连接巫郡和黔中，都设置了扞关来抵御秦国的入侵。秦国拥有商山、洛水、崤山和函谷关等险要地形，以此抵御六国的诸侯。韩国占据了宜阳、伊阙的天险，以成皋、太行山为要塞，以此保卫国家的安全。魏国在洛水之滨修筑长城，以华山、黄河为天险，以此保卫国家的安全。赵国将飞狐口、句注山和孟门山连接起来，以此保卫国家的安全。燕国将碣石山作为关塞，将邪谷作为天险，并有辽水环绕，以此保卫赵国的安全。齐国占据东阿和甄城，在荣成山和历山设立关隘，背靠泰山、大海和黄河，以此保卫国家的安全。关塞壁垒是国家坚固的屏障，高山险川是江山社稷的珍宝。徐国灭掉舒国，《春秋·僖公三年》将其称之为‘取’，这是讽刺舒国没有边防，徐国才如此容易地拿下舒国。因此，怜悯敌人就会导致外敌入侵，施行仁政就会对法制造成损害。君子治理国家，就一定要设置让敌人无法入侵的防御工事。《周易·系辞下》说：‘设置双重城门，并在城门上敲梆巡更预警，就是为了对付入侵的敌人。’这就是说，平日里就要加强防备啊。”

【原文】

文学曰：“阻险不如阻义，昔汤以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舒以百里，亡于敌国。此其所以见恶也。使关梁足恃，六国不兼于秦；河、山足保，秦不亡于楚、汉。由此观之：冲隆①不足为强，高城不足为固。行善则昌，行恶则亡。王者博爱远施，外内合同②，四海各以其职来祭，何击拓而待？《传》曰：‘诸侯之有关梁，庶人之有爵禄，非升平③之兴，盖自战国始也。’”

【注释】

①冲隆：古兵车名。

②合同：同心同德。

③升平：太平。

【翻译】

文学之士说：“凭借险要的地势做关塞，不如用仁义做关塞。曾经，商汤以方圆七十里封地起家，最终执掌天下。舒国有百里封地，最后却被徐国灭掉。舒国不施仁义才是它被《春秋》所讽刺的原因啊。如果边塞能够防御敌人，那么六国就不会被秦国兼并；如果高山险川足以保护国家，那么秦国就不会被楚、汉灭掉。由此可见：战车不足以称作强大，城垒不足以称作牢固。施行仁义就会昌盛，胡乱作恶就会灭亡。君主能够广博仁爱，恩泽远施，就能让朝廷内外同心同德，让四方诸侯都各尽其职，前来祭祀我们的祖先，如此一来，还需要什么敲梆巡更、防备敌人呢？所以《公羊传》说：‘诸侯国有边关要塞，贫贱之人获得爵位俸禄。这不是太平盛世的象征，而是国家战乱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