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御史进曰:“昔太公封于营丘,辟草莱而居焉。地薄人少,于是通利末之道,极女工之巧。是以邻国交于齐,财畜货殖,世为强国。管仲相桓公,袭先君之业,行轻重之变,南服强楚而霸诸侯。今大夫君修太公、桓、管之术,总一盐铁,通山川之利而万物殖。是以县官用饶足,民不困乏,本末并利,上下俱足,此筹计①之所致,非独耕桑农也。”
【注释】
①筹计:谋划,盘算。
【翻译】
御史走上前来说:“以前姜太公被封于营丘,他到封地后开荒建宫而居。营丘土地贫瘠,人口稀少。于是,他大力发展工商业,极力提高当地女红的纺织水平。因此,齐国与邻国得以通商,财富不断累积,世代为强国。管仲辅佐齐桓公,继承了先辈国君的事业,实行价格按需而定的商品政策,向南降伏了强大的楚国,最终称霸诸侯。如今,大夫们修习姜太公、齐桓公、管仲的治国方法,统一盐铁管理,开发山川资源,使物品不断丰富。因此,朝廷财用充足,百姓不再贫困,农业与工商业均能获利,国家上下都富足,这些是善于筹算的结果,而不是只靠种地养蚕专门发展农业能获得的。”
【原文】
文学曰:“礼义者,国之基也,而权利者,政之残也。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伊尹、太公以百里①兴其君,管仲专于桓公,以千乘之齐,而不能至于王,其所务②非也。故功名隳坏而道不济。当此之时,诸侯莫能以德,而争于公利,故以权相倾。今天下合为一家,利末恶欲行?淫巧恶欲施?大夫君以心计策国用,构诸侯,参以酒榷,咸阳、孔仅增以盐铁,江充、杨可之等,各以锋锐,言利末之事析秋毫,可为无间矣。非特管仲设九府,徼③山海也。然而国家衰耗,城郭空虚。故非特崇仁义无以化民,非力本农无以富邦也。”
【注释】
①百里:指商、周兴起之前的封地。
②所务:所采用的措施。
③徼(yāo):拦截。
【翻译】
文学之士说:“礼法道义是国家的根基,而权势货利则是政治的败因。孔子说:‘能以守礼谦让来治理国家吗?还有什么呢?’伊尹、姜太公仅凭百里封地使他们的君主兴盛,管仲一心辅佐齐桓公,凭借兵车千辆的齐国,仍未能让自己的国君达到称王的地步,这是因为他所推行的措施是错误的。所以,功绩和名声败坏了,大道就无法实现。在那个时候,诸侯没有谁会以仁德治国,而是争相追求功名利禄,所以就利用权势相互倾轧。如今天下统一为一家,怎么还想经营工商业图利?怎么还想施加不正当的巧饰?大夫们用心谋划国家用度,算计各方诸侯,施加了酒类专卖的政策。东郭咸阳、孔仅又扩大到盐铁官营,还有江充、杨可等人,他们各自凭借聪敏的头脑,分析起经营工商图利的事可谓精明至极,可以做到不放过任何一点小利。这些措施,不过是效仿管仲设立九府来搜刮山海的财富罢了。然而,国家却衰落空耗,城郭空虚无物。因此,若不特别推崇仁义就没办法教化百姓,若不大力发展农业就没办法使国家富强。”
【原文】
御史曰:“水有猵獭①而池鱼劳,国有强御而齐民消。故茂林之下无丰草,大块之间无美苗。夫理国之道,除秽锄豪,然后百姓均平,各安其宇。张廷尉论定律令,明法以绳天下,诛奸猾,绝并兼之徒,而强不凌弱,众不暴寡。大夫君运筹策,建国用,笼天下盐铁诸利,以排富商大贾,买官赎罪,损有余,补不足,以齐②黎民。是以兵革东西征伐,赋敛不增而用足。夫损益之事,贤者所睹,非众人之所知也。”
【注释】
①猵獭(biān tǎ):獭的一种。
②齐:平均财富。
【翻译】
御史说:“水中有猵獭,池塘里的鱼儿就不安;国内有豪强,平头老百姓就要遭殃。所以,茂密的森林之下没有繁茂的草木,大大的土块之间长不出好的禾苗。治国之道,在于清除奸邪、铲除豪强,然后百姓才能贫富均衡,安居乐业。张廷尉(即张汤)制定刑律法令,严明法纪,以统治全国,诛灭奸诈之徒,绝除企图兼并土地的恶徒,使得强者不欺凌弱者,人多势众的不欺压势单力薄的。大夫们谋划算计,想方设法筹措国家经费,垄断天下的盐、铁等各种财利,以遏制富商大贾,用买官赎罪的方式,削减财力过剩的,补贴生活贫困的,从而使平民百姓的财富更为均衡。正因为如此,国家用兵东征西伐,尽管赋税没有增加,但费用仍然充足。损减和增益这类事,有才能的人看得明白,但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
【原文】
文学曰:“扁鹊抚息脉而知疾所由生,阳气盛,则损之而调阴,寒气盛,则损之而调阳,是以气脉调和,而邪气无所留矣。夫拙医不知脉理之腠①,血气之分,妄刺而无益于疾,伤肌肤而已矣。今欲损有余,补不足,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矣。严法任刑,欲以禁暴止奸,而奸犹不止,意者非扁鹊之用针石,故众人未得其职也。”
【注释】
①脉理之腠(còu):脉理分布状态。腠,皮肤或肌肉的纹理。
【翻译】
文学之士说:“扁鹊把脉便知晓疾病是从哪里生出来的,阳气过盛则减弱它以调理阴气,阴气过盛则减弱它以调理阳气,这样一来,体内的气血与脉息得以调和,而邪气便荡然无存了。然而,愚拙的医者不懂得脉络之理,也不了解血气的分别,胡乱施针却无益于疾病,只会损伤肌肉和皮肤而已。如今,是想削减财力过剩的,补贴生活贫困的,结果却是富有的人更加富有,贫困的人则更加贫困。以严刑峻法治理国家,希望能够禁除暴力、遏制奸邪,可作奸犯科的事依然止不住。想来,这么做并不像扁鹊治病那般精准,所以大家还没找到合适的方法。”
【原文】
御史曰:“周之建国也,盖千八百诸侯。其后,强吞弱,大兼小,并为六国。六国连兵结难①数百年,内拒敌国,外攘四夷。由此观之:兵甲不休,战伐不乏,军旅外奉,仓库内实。今以天下之富,海内之财,百郡之贡,非特齐、楚之畜,赵、魏之库也。计委量入②,虽急用之,宜无乏绝之时。顾大农等以术体躬稼,则后稷之烈,军四出而用不继,非天之财少也?用针石,调阴阳,均有无,补不足,亦非也?上大夫君与治粟都尉③管领大农事,灸刺稽滞,开利百脉④,是以万物流通,而县官富实。当此之时,四方征暴乱,车甲之费,克获之赏,以亿万计,皆赡大司农。此者扁鹊之力,而盐铁之福也。”
【注释】
①结难:指战祸。
②计委量入:量入为出。委,支出。
③治粟都尉:西汉官名,掌管军粮。
④开利百脉:使全身血脉流通顺畅。
【翻译】
御史说:“周朝建立国家时,大概有一千八百个诸侯国。后来,强国吞并弱国,大国兼并小国,合并为六个大国。这六个国家连续交战结仇打了数百年,对内抵御敌国,对外抗击四方夷狄。由这件事来看:尽管兴兵不断,征战不休,但军队在外面受封赏,国内仓库依旧充实。如今天下的财富,各个郡县的贡奉,不再只是齐国、楚国的积蓄,赵国、魏国的库存了。量入为出,即便有紧急需用,应该也不会出现财政困难的情况。大司农等人想方设法地亲自去务农,就像后稷那样执着,可军队四处征战,经费难以为继,不是因为天下的财富少吧?用针石治病,调和阴阳,平均有无,补益不足,也没错吧?上大夫君以治粟都尉的身份,统领大司农事务,以类似针灸的方法治理滞积,疏导血脉通道使其畅通,使得各种货物流通,朝廷也因此富足。在这个时候,国家用兵到四方讨伐暴乱,军费开支,战功赏赐,数以亿万,都靠大司农供给。这正是扁鹊那样的能力,也是盐铁官营带来的福利呀!”
【原文】
文学曰:“边郡山居谷处,阴阳不和,寒冻裂地,冲风飘卤①,沙石凝积,地势无所宜。中国,天地之中,阴阳之际也,日月经其南,斗极出其北,含众和之气,产育庶物。今去而侵边,多斥不毛寒苦之地,是犹弃江皋②河滨,而田于岭阪菹泽③也。转仓廪之委,飞府库之财,以给边民。中国困于繇赋,边民苦于戍御。力耕不便种籴,无桑麻之利,仰中国丝絮而后衣之,皮裘蒙毛④,曾不足盖形,夏不失复,冬不离窟,父子夫妇内藏于专室土圜⑤之中。中外空虚,扁鹊何力?而盐铁何福也?”
【注释】
①飘卤:把地上的盐碱都吹起来了。卤,不生谷物的咸卤地。
②江皋(ɡāo):江边的高地。
③菹(jù)泽:水草繁茂的沼泽地。
④蒙毛:乱糟糟的样子。
⑤土圜(huán):指土房子,因四面环以土墙,故称。
【翻译】
文学之士说:“边远郡县地处山谷,这里阴阳不调和,寒冷时节土地都被冻得开裂,暴风肆虐,把盐碱土都吹起来,沙石处处堆积,没有适合生活的地方。中原地区,是天地的中心,阴阳的交汇处,日月行经它的南方,北斗星由它的北方升起。这里包含了众多和谐之气,所以能育产万物。如今戍边的人离开这里而去侵占边境,大量开拓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这相当于放弃了江岸河滨,而在山上斜坡、沼泽里耕种。国家转移谷仓里积攒的粮食,快速地带走府库里的钱财,用来供给边民。其结果是,中原地区的百姓因为徭役赋税而困苦,边民因为戍边防御而受罪。在边境,用尽全力耕种的收益也买不起种子,没有种植桑麻的利润,只能依赖中原地区运来丝绸和棉絮后才有衣服穿,毛皮做的衣服上的毛乱糟糟的,连整个身体都盖不住,夏天没有衣服穿,冬天离不开窑洞,全家男女老少都躲在狭小的土房子里。内外都空虚,扁鹊的能力用在了哪里?盐铁官营又带来了什么福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