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大夫曰：“故扇水都尉彭祖宁归①，言：‘盐铁令品②，令品甚明。卒徒③衣食县官，作铸铁器，给用甚众，无妨于民。而吏或不良，禁令不行，故民烦苦之。’令意总一盐铁，非独为利入也，将以建本抑末，离朋党，禁淫侈，绝并兼之路也。古者，名山大泽不以封，为下之专利④也。山海之利，广泽之畜，天地之藏也，皆宜属少府⑤；陛下不私，以属大司农⑥，以佐助百姓。浮食奇民，好欲擅山海之货，以致富业，役利细民，故沮⑦事议者众。铁器兵刃，天下之大用也，非众庶所宜事也。往者，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铁石鼓铸⑧，煮海为盐。一家聚众，或至千余人，大抵尽收放流人民也。远去乡里，弃坟墓，依倚大家，聚深山穷泽之中，成奸伪之业，遂朋党之权，其轻为非亦大矣！今者，广进贤之途，练⑨择守尉，不待去盐铁而安民也。”

【注释】

①宁归：告假归家办理父母丧事。

②令品：有关于盐铁的法律条文。

③卒徒：从事煮盐炼铁的更卒和刑徒。

④专利：垄断名山大泽的利益。

⑤少府：始于战国。秦、汉相沿，位列九卿。秩中二千石。掌山海池泽收入和皇室手工业制造，为皇帝的私府。

⑥大司农：西汉太初元年（前104）改大农令置，简称“大农”。秩中二千石。位列九卿，掌管全国租赋收支和国家财政开支。

⑦沮：阻止。

⑧鼓铸：熔金属以铸器械或钱币。

⑨练：通“拣”，选择。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前任扇水都尉彭祖告假回家办理父母丧事归来，汇报说：‘朝廷制定的盐、铁法令条文，内容非常清晰严明。从事煮盐冶铁的吏卒刑徒，穿衣吃饭都由国家供给，铸造铁器，供给使用的地方很多，并没有妨害百姓的利益。可是有的官吏不好，没有认真执行国家的禁令，因此给百姓带来烦扰和痛苦。’国家统一经营盐铁法令的本意，并非单纯为了获得一些利润，也是为了发展农业，抑制工商业，分化瓦解朋党势力，禁止骄奢淫逸，杜绝兼并的途径。古时候，不把名山大泽分封给诸侯，是因为担心这些诸侯会独占这些自然资源。山海的资源，湖泽的物产，都是大自然的宝藏，都应该归属朝廷少府管理；但是陛下并没有把这些当作私有财产，而是交给大司农去管理，用山泽的收入来弥补百姓赋税的不足。那些依赖商贾浮利为食的奇诡不正之人，总想霸占山海的资源，以便发家致富，役使和盘剥百姓，因此阻挠盐铁官营的议论很多。铁器和兵器，是对国家有很大用处的，不适宜让众多的私人去经营。过去，豪门大户独占山海的资源，开采铁矿，铸造铁器钱币，煮海水制盐。这些豪门大户聚集徒众，有的多达上千人，所收容的大都是那些流放的犯人。这些人离乡背井，舍弃祖坟，依附于豪强大户，聚集在深山大泽之中，从事奸诈欺骗的勾当，实施结党营私的权谋，他们任意为非作歹，危害非常大啊！现在，朝廷广泛选拔贤人，谨慎地挑选地方官吏，不用取消盐铁官营也能使百姓安居乐业。”

【原文】

文学曰：“扇水都尉所言，当时之权①，一切②之术也，不可以久行而传世，此非明王所以君国子民之道也。《诗》云：‘哀哉为犹，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维迩言是听。’此诗人刺不通于王道，而善为权利者。孝武皇帝攘九夷③，平百越④，师旅数起，粮食不足。故立田官，置钱⑤，入谷射官，救急赡不给。今陛下继大功之勤，养劳倦之民，此用麋⑥鬻之时；公卿宜思所以安集百姓，致利除害，辅明主以仁义，修润洪业之道。明主即位以来，六年于兹，公卿无请减除不急之官，省罢机利之人。人权县⑦太久，民良望于上。陛下宣圣德，昭明光，令郡国贤良、文学之士，乘传⑧诣公车，议五帝、三王之道，六艺之风，册陈⑨安危利害之分，指意粲然。今公卿辨议，未有所定，此所谓守小节而遗大体，抱小利而忘大利者也。”

【注释】

①权：权宜之计。

②一切：一时。

③九夷：泛指东北少数民族。

④百越：古族名。秦汉前分布于长江中下游以南，部落众多，故有百越、百粤之称。从事渔猎、农耕，以擅长金属冶炼、水上航行著称。习断发文身，居干栏。

⑤置钱：国家统一铸钱。

⑥麋：通“糜”，煮烂。

⑦县（xuán）：期待。

⑧乘传：驿站用四匹下等马拉的车。

⑨册陈：上书陈述。册，通“策”。

【翻译】

文学之士说：“扇水都尉说的话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不能够长久实行而延续后世，这不是贤明的君王治理国家、统治百姓的措施。《诗经》说：‘这种谋划真是可悲啊，既不遵守先王的法式，又不经营远大的计划，只是听信身边亲信之徒。’这就是诗人讽刺的那些不懂得王道又善于玩弄权势的人。武帝征伐夷狄、扫平百越，屡次出兵，粮食不够用。因此设立了管理屯田的官员，实行国家统一铸造钱币的政策，向国家交纳钱粮就可以封官，以此来拯救危急，弥补不足。如今陛下继承了武帝频繁征战创建的巨大事业，养育着劳累疲惫的百姓，正是安定百姓、休养生息的时候，朝廷公卿应该好好思考该如何让百姓安定下来，兴利除害，用仁义辅佐圣明君主，修治润饰宏图大业。如今圣明的陛下继位已有六年了，公卿们却没有上书请求裁减冗官、罢免投机取巧的小人。百姓期待权衡轻重已经很久了，对朝廷寄予了厚望。陛下宣明圣贤之德、广布恩泽，命令各郡国的贤良、文学之士乘坐官车来到京城，讨论五帝、三王的治国方法和六艺的教化，上书陈述安危利害之分野，这个旨意非常明确。可是现在公卿们的辩论仍然没有抓住主题，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守住了小节而忽略了大体，只顾着小利却忘了大利啊。”

【原文】

大夫曰：“宇栋①之内，燕雀不知天地之高；坎井之蛙，不知江海之大；穷夫否妇，不知国家之虑；负荷②之商，不知猗顿之富。先帝计外国之利，料胡、越之兵，兵敌弱而易制，用力少而功大，故因势变以主四夷，地滨山海，以属长城，北略河外，开路匈奴之乡，功未卒。盖文王受命伐崇③，作邑于丰；武王继之，载尸以行，破商擒纣，遂成王业。曹沬弃三北之耻，而复侵地；管仲负当世之累，而立霸功。故志大者遗小，用权者离俗。有司思师望之计，遂先帝之业，志在绝胡貉④，擒单于，故未遑扣扃之义⑤，而录拘儒之论。”

【注释】

①宇栋：宇，屋檐。栋，房屋的正梁。

②负荷：背负肩荷。

③崇：指崇侯虎，为有崇氏（今河南嵩县北）国君，名虎。商代时受封为侯，是纣王的重要羽翼。

④胡貉：代指匈奴。

⑤扣扃（jiōnɡ）之义：门外汉的议论，不切实际的空谈。扣扃，叩门，敲门。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屋檐房梁之内的麻雀、燕子不知道天地的高远，土井里面的青蛙也不知道大江大海的广阔，不识大体的穷夫野妇不知道治理国家的忧虑，肩背担挑的小商人不知道大商人猗顿到底有多富有。已故的武帝分析了外族的利弊，估计了匈奴、百越的兵力，认为他们兵力脆弱，而且容易制服，不用费太多兵力就能获得大胜，因此根据形势的变化，来主导对四夷的攻伐，使汉朝疆界依山临海，并将长城连接了起来，向北攻取黄河以北的地区，开辟了直通匈奴地区的道路，可惜武帝的功业最终没有完成。当年周文王受天命讨伐崇侯，在丰地建立国都。武王继承了文王的事业，用车载着文王牌位征战，打败商王朝活捉了纣王，终于完成周王朝大业。曹沬用威胁齐桓公的手段，夺回被齐国侵占的土地；管仲背负着世俗的批评却帮助齐桓公成就霸业。所以说，志向远大的人不拘泥于小节，通达权变的人不拘泥于世俗之见。目前官员们正在思考如何才能像姜子牙辅佐周武王那样，去完成武帝没有完成的功业，立志消灭匈奴，活捉单于。因此，我们没有时间考虑你们这些门外汉不切实际的观点，和这种固执迂腐的儒生空论。”

【原文】

文学曰：“燕雀离巢宇而有鹰隼之忧，坎井之蛙离其居而有蛇鼠之患，况翱翔千仞而游四海乎？其祸必大矣！此李斯①所以折翼，而赵高②没渊也。闻文、武受命，伐不义以安诸侯大夫，未闻弊诸夏以役③夷、狄也。昔秦常举天下之力以事胡、越，竭天下之财以奉其用，然众不能毕；而以百万之师，为一夫④之任，此天下共闻也。且数战则民劳，久师则兵弊，此百姓所疾苦，而拘儒之所忧也。”

【注释】

①李斯（？—前208）：秦朝政治家。楚上蔡（今河南上蔡西南）人。初为郡小吏，后从荀卿学。战国末入秦，初为吕不韦舍人，后被秦王政（秦始皇）任为客卿。秦统一后，任丞相，反对分封制，主张焚《诗》《书》，并以小篆为标准，整理文字，对中国文字的统一有一定贡献。秦始皇死后，他与赵高合谋篡改遗诏，迫令秦始皇长子扶苏自杀，立少子胡亥为二世皇帝，即秦二世。后为赵高所陷害，被腰斩于市。

②赵高（？—前207）：秦大臣。本赵国人。后入秦宫，管事二十余年，任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事。亲近秦始皇少子胡亥。始皇死后，与李斯篡改遗诏，逼使始皇长子扶苏自杀，立胡亥为二世皇帝。任郎中令，居中用事，指鹿为马，控制朝政。后害死李斯，任中丞相；不久又杀二世，立子婴为秦王。旋为子婴所杀。

③役：征讨。

④一夫：犹独夫。指众叛亲离的暴君。

【翻译】

文学之士说：“麻雀、燕子离开巢穴就会有被鹰隼抓走的担忧，土井里的青蛙离开居所就会有被蛇鼠捕食的危险，更何况要飞翔在千仞高空、畅游于四海之内呢？所遇到的祸患必定更大！这就是李斯被杀、赵高灭亡的原因。听说过周文王、周武王受天命，讨伐不仁义的商纣王来安抚诸侯大夫，没有听过损害中原诸侯而去征讨攻打夷、狄的事情。过去，秦王朝数次发动天下的兵力讨伐匈奴、百越，竭尽天下的财力来供给战争的费用，然而最终没能完成，以百万人的军队为秦始皇一人驱使，这件事天下人都听说了。而且屡次作战，百姓就会疲惫，长期用兵，将士们也会厌倦。这些都是百姓所痛恨和苦恼的，也是我们这些固执守旧的儒生所忧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