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大夫曰：“交币通施①，民事不及，物有所并也。计本量委②，民有饥者，谷有所藏也。智者有百人之功，愚者有不更本之事。人君不调，民有相妨之富也。此其所以或储百年之余，或不厌③糟糠也。民大富，则不可以禄使也；大强，则不可以罚威也。非散聚均利者不齐。故人主积其食，守其用，制其有余，调其不足，禁溢羡，厄利涂④，然后百姓可家给人足也。”

【注释】

①交币通施：流通钱币，交换有无。

②计本量委：计算农业收入，再量入为出。

③厌：同“餍”，吃饱。

④厄利涂：堵塞牟取暴利的途径。涂，通“途”。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货币流通开展贸易，人们的基本生活需求却得不到满足，这是因为商品被少数人控制了。计算农作物的收成，合理安排支出，但仍有人饿肚子，这是因为有人囤积了粮食。聪明人的收入能顶上百人劳动所得，而愚笨之人连投入的成本都收不回来。如果国君不去调节，就会出现富人侵占他人利益的情况。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人的粮仓可以存放百年不尽，而有些人却连最粗野的食物都吃不上。当百姓过于富裕，就不能再用俸禄来驱使他们；当百姓过于强大，就不能再用刑罚来威慑他们。不平衡财富的分配，不均匀利益的享有，就无法达到社会的和谐。因此，国君应当储备粮食，合理使用财物，控制过剩，补充不足，禁止过度的财富积累，堵塞牟取暴利的途径，这样百姓才能做到家庭自给，人人有余。”

【原文】

文学曰：“古者，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三王①之时，迭盛迭衰。衰则扶之，倾则定之。是以夏忠、殷敬、周文②，庠序③之教，恭让之礼，粲然可得而观也。及其后，礼义弛崩，风俗灭息，故自食禄之君子，违于义而竞于财，大小相吞，激转相倾。此所以或储百年之余，或无以充虚蔽形也。古之仕者不穑，田者不渔，抱关击柝④，皆有常秩，不得兼利尽物。如此，则愚智同功，不相倾也。《诗》云：‘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⑤言不尽物也。”

【注释】

①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一说夏禹、商汤和周代文王、武王。

②夏忠、殷敬、周文：这是董仲舒对夏、商、周三代行政风格的概括。忠，忠厚。敬，敬鬼神。文，礼乐典章。

③庠（xiánɡ）序：中国古代的学校。

④击柝（tuò）：敲梆子巡夜的人。柝，巡夜者击以报更的木梆。

⑤语见《诗经·小雅·大田》。遗秉，遗落的禾把、禾束。滞穗，遗落的谷穗。

【翻译】

文学之士说：“在古代，人们尊崇道德而不看重利益，看重正义而不重视金钱。在夏、商、周三朝君王的时候，道德和正义有时兴盛，有时衰败。如果出现衰败，就会有所扶持；如果有所倾斜，就会加以稳定。因此，夏朝的政风是忠诚，殷朝的政风是虔诚，周朝的政风是文雅，学校教育和恭敬礼仪都是明显而美好的，至今我们还能从历史文献中窥见一二。但三王之后，礼义之风逐渐松懈并最终崩溃，良好的风俗也随之消失。因此，那些领取国家俸禄的士人开始背离正义，争夺财富，强者吞噬弱者，相互之间激烈竞争。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能积累百年的财富，而有些人却连基本的生活都无法维持。在古时，官员不从事农耕，猎人不从事捕鱼，守卫和巡夜的人都有固定的收入，不允许他们通过其他途径获取额外的利益。这样一来，不论聪明或愚笨，每个人都能得到应有的回报，不会相互压倒。《诗经·小雅·大田》中说：‘那边有遗落的庄稼，这边有落下的谷穗，这些都是寡妇的收益。’意思是不应该把所有的利益都占为己有。”

【原文】

大夫曰：“汤、文继衰，汉兴乘弊①。一质一文，非苟易常也。俗弊更法，非务变古也，亦所以救失扶衰也。故教与俗改，弊②与世易。夏后以玄贝，周人以紫石，后世或金钱刀布③。物极而衰，终始之运也。故山泽无征，则君臣同利；刀币无禁，则奸贞④并行。夫臣富则相侈，下专利则相倾也。”

【注释】

①乘弊：趁着秦王朝弊政。

②弊：通“币”，货币。

③刀布：古代钱币。刀，钱币形状像刀。布，钱币形状像铲子。

④奸贞：假的和真的货币。奸，指假币。贞，通“正”，指真币。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商汤和周文王是在夏桀和殷纣的衰败之后继位的，而汉朝则是在秦朝的乱政后崛起的。政治的本质和文化风格各不相同，并不能轻易改变既定的法则。当习俗腐败时，法律就需要更新，这并不是为了改变古代的传统，而是为了纠正错误，扶持衰世。因此，随着时代的变迁，教育和习俗也会随之改变，货币和世界也会随之变化。夏朝使用黑色的贝壳作为货币，周朝使用紫色的石头，而后来的时代则可能使用金钱刀币或布币。事物发展到极致就会走向衰退，这是它们从开始到结束的自然规律。因此，如果山林河泽不征税，那么君主和臣民将共享利益；如果不禁止私铸刀币，那么市场上就会充斥着真假货币。如果臣民变得富有，他们就会相互攀比奢华；如果个人控制了利益，他们就会相互倾轧。”

【原文】

文学曰：“古者，市朝而无刀币，各以其所有易所无，抱布贸丝①而已。后世即有龟贝金钱，交施之也。币数变而民滋伪。夫救伪以质，防失以礼。汤、文继衰，革法易化，而殷、周道兴。汉初乘弊，而不改易，畜利变币，欲以反本，是犹以煎止燔，以火止沸也。上好礼则民暗饰②，上好货则下死利也。”

【注释】

①抱布贸丝：以物易物。商品交换的一种形式。见于《诗经·卫风·氓》。

②暗饰：谓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也注意修饰自己的品德和行为。

【翻译】

文学之士说：“在古时候，市场上并不使用刀币，人们只是用自己拥有的东西去交换自己需要的东西，比如用手中的布匹去换取别人的丝绸。后来，开始以龟壳、贝类和金属钱币作为交易媒介。随着货币种类的不断变化，人们开始变得越来越不诚实。我们应该用朴实无华的生活来纠正这种不诚实，用礼仪来防止失误。商汤王和周文王继承了夏桀和殷纣的衰败王朝，他们改革了法律，改变了民风，使得殷周的王道得以兴盛。汉朝初期，虽然抓住了秦朝的弊端，但并未进行改革，反而积累了财富，改变了货币，试图回归到农业的基础上，这就像用烤的方法来阻止烧焦，用火来阻止水沸腾一样无效。如果统治者重视礼仪，那么百姓即使在暗处也会懂得用礼仪来约束自己的行为；如果统治者重视财富，那么百姓就会不惜一切去追求利益。”

【原文】

大夫曰：“文帝之时，纵民得铸钱、冶铁、煮盐。吴王①擅鄣海泽②，邓通③专西山④。山东奸猾，咸聚吴国，秦、雍、汉、蜀因邓氏。吴、邓钱布天下，故有铸钱之禁。禁御之法立，而奸伪息，奸伪息则民不期于妄得，而各务其职，不反本何为？故统一，则民不二也；币由上，则下不疑也。”

【注释】

①吴王：刘濞（前215—前154），西汉沛县丰邑中阳里（今属江苏丰县）人。刘邦之侄。封吴王。

②擅鄣（zhāng）海泽：擅自圈占沿海湖泽。鄣，同“障”。

③邓通：西汉蜀郡南安（今四川乐山）人。汉文帝时为黄头郎，后得宠幸，官至上大夫。文帝赏赐无数，并赐其蜀郡严道铜山，许其铸钱，故邓氏钱遍于天下。

④专西山：独占严道铜山。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在汉文帝的时代，百姓被允许自行铸造货币、炼制铁器和制作食盐。吴王刘濞擅自圈占沿海湖泽，而文帝的宠臣邓通则独占了西山的铜矿。东部的山区滋生了许多狡猾的人，他们纷纷涌向吴国，而秦、雍、汉中、蜀地的不法之徒则依附于邓通。由于吴国和邓通发行的货币遍布全国，朝廷不得不出台禁止私铸钱币的法令。一旦制定了严格的法律，那些奸诈和欺骗的行为就会停止；当这些不良风气被遏制，人们就不会再期待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得利益，而是各自专注于本职工作。如果没有回归到农业的基础，他们又怎么会这样做呢？因此，当货币统一由国家铸造，百姓就不会有异心；当货币的发行由国家掌控，老百姓也就不会有所疑虑。”

【原文】

文学曰：“往古，币众财通而民乐。其后，稍去旧币，更行白金龟龙①，民多巧新币。币数易而民益疑。于是废天下诸钱，而专命水衡②三官作。吏匠侵利，或不中式，故有薄厚轻重。农人不习，物类比之，信故疑新，不知奸贞。商贾以美贸恶③，以半易倍④。买则失实，卖则失理，其疑或⑤滋益甚。夫铸伪金钱以有法，而钱之善恶无增损于故。择钱则物稽滞⑥，而用人尤被其苦。《春秋》曰：‘算不及蛮、夷则不行。’故王者外不鄣海泽以便民用，内不禁刀币以通民施。”

【注释】

①白金龟龙：汉武帝时所铸的三种银合金钱币。自重至轻，以龙、马、龟三种图形分别。

②水衡：古官名。水衡都尉的简称。西汉元鼎二年（前115）始置，掌上林苑，兼保管皇室财物及铸钱。秩二千石。

③以美贸恶：用质量好的钱币换取质量差的钱币。

④以半易倍：用半数真钱换取成倍的假钱。

⑤或：通“惑”，疑惑。

⑥稽滞：积压。

【翻译】

文学之士说：“在古时，货币种类繁多，财富流转自如，百姓生活幸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旧货币逐渐被淘汰，新的银锡龟龙币开始流通，许多人开始巧妙地运用这些新币。货币的频繁更换让人们感到不安。因此，政府决定废止所有旧币，并专门指派水衡三官负责铸造新币。但是，负责铸币的官员和工匠贪图私利，导致新铸造的币种有的质量不一，有厚薄、轻重之分。农民对新币不太适应，他们用自己熟悉的旧币与新币进行比较，更加信任旧币，对新币持怀疑态度，难以分辨真伪。商人则利用这种情况，用好币交换劣币，甚至用半数的真币换取成倍的假币。这样一来，购买时就会损失价值，销售时就会失去公平，人们的疑虑也随之加剧。尽管对于伪造货币已有法律规定，但货币的好坏并没有因此而有所改变。挑选货币时，商品往往会积压，使用货币的人更是苦不堪言。《春秋》有云：‘如果计划不如蛮夷，那就不应该执行。’因此，明智的君主在外不会垄断河海资源，以便于百姓使用，在内不会禁止铸造货币，以保证民间交易的畅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