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大夫曰：“燕之涿、蓟，赵之邯郸，魏之温、轵①，韩之荥阳，齐之临淄，楚之宛、陈，郑之阳翟，三川②之二周，富冠海内，皆为天下名都，非有助之耕其野而田其地者也，居五诸之冲，跨街衢之路也。故物丰者民衍③，宅近市者家富。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也。”

【注释】

①轵（zhǐ）：战国魏轵邑，秦置县。治今河南济源市南。隋大业初废入河内县。唐初复置，贞观元年（627）废入济源县。

②三川：郡名。战国秦庄襄王元年（前249）置，以境内有河（黄河）、雒（洛）、伊三川得名。

③衍：满溢，盛多。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燕地的涿、蓟，赵地的邯郸，魏地的温、轵，韩地的荥阳，齐地的临淄，楚地的宛、陈，郑地的阳翟，还有处在三川之滨的洛阳和巩县，是名冠海内的富庶之地，也是天下著名的都城。他们的富有依靠的并不是耕地种田，而是因为地处五大都城之要冲，占据了交通要道。因此，物产丰富的地方百姓就富有，住在靠近城市的人家就富裕。致富靠的是赚钱的方法而不是亲身劳动；获利是因为优越的地理位置，而并不在于努力耕作。”

【原文】

文学曰：“荆、扬南有桂林之饶，内有江、湖之利，左陵阳之金①，右蜀、汉之材，伐木而树谷，燔莱②而播粟，火耕而水耨③，地广而饶财；然民 窳④偷生，好衣甘食，虽白屋草庐，歌讴鼓琴，日给月单⑤，朝歌暮戚。赵、中山带大河，纂四通神衢，当天下之蹊，商贾错于路，诸侯交于道；然民淫好末，侈靡而不务本，田畴不修，男女矜饰，家无斗筲⑥，鸣琴在室。是以楚、赵之民，均贫而寡富。宋、卫、韩、梁，好本稼穑，编户齐民，无不家衍人给。故利在自惜，不在势居街衢；富在俭力趣时，不在岁司⑦羽鸠⑧也。”

【注释】

①金：此处指黄铜。

②燔（fán）莱：焚烧荒草。

③水耨（nòu）：灌水除草。古代的一种耕作法。

④ 窳（zǐ yǔ）：苟且懒惰。 ，通“啙（zǐ）”。

⑤日给月单：过得了一天，过不了一个月。给，丰足。单，通“殚”，尽。

⑥斗筲（shāo）：筲，一种竹器，仅容一斗二升。因斗和筲都是很小的容器，故并称。

⑦岁司：管理农时。

⑧羽鸠：周时征收羽、鸠两种赋税的官吏名，此处指聚敛。

【翻译】

文学之士说：“荆、扬两地，南有桂林之富饶，内有长江、湖泊之水产，东边有陵阳的黄铜，西边有蜀、汉两地的木材，可以砍伐树木，可以种植稻谷，焚烧野草就可以种植庄稼，火耕和灌水除草之后就可以长出庄稼，土地既宽广又富饶。但是那里的民众苟且偷生、极其懒惰，只追求华丽的衣衫和美味的食物，即便住着简陋的草屋，也整天弹琴唱歌，吃了上顿没下顿，早上还在欢唱，晚上就要担忧衣食。赵地和中山靠近黄河，是四通八达的要冲之地，地处天下人的必经之路，商人从这里来往于各地，诸侯也时常在这里的道路上相遇。但这里的民众喜欢经商，他们奢侈浪费，好逸恶劳，不从事农业生产，不修整田地，男男女女喜欢讲究装饰打扮，家内一斗的余粮都没有，却还在屋子里弹琴作乐。所以楚、赵两地的百姓贫穷的居多，而富裕的很少。宋、卫、韩、梁四地的百姓重视农业，普通的人家也都能生活富裕，自给自足。因此，获得利益在于自己爱惜自己，而不在于是否居住在四通八达的地段；致富在于自己节俭并按时耕种，而不在于每年派人征收的那点羽鸠的赋税。”

【原文】

大夫曰：“五行：东方木①，而丹、章有金铜之山；南方火，而交趾有大海之川；西方金，而蜀、陇有名材之林；北方水，而幽都有积沙之地。此天地所以均有无而通万物也。今吴、越之竹，隋、唐②之材，不可胜用，而曹、卫、梁、宋，采棺③转尸；江、湖之鱼，莱、黄之鲐④，不可胜食，而邹、鲁、周、韩，藜藿⑤蔬食。天地之利无不赡，而山海之货无不富也；然百姓匮乏，财用不足，多寡不调，而天下财不散也。”

【注释】

①东方木：战国秦汉五行家将五行与东南西北中相配——东方木，西方金，南方火，北方水，中央土。

②隋、唐：隋，通“随”，古国名。西周初分封的诸侯国。姬姓。在今湖北随州。春秋后期成为楚国的附庸。唐，古国名。有三种说法：（1）相传为祁姓，尧的后裔。在今山西翼城西，为周成王所灭，后为其弟叔虞的封地。（2）姬姓，在今湖北随县唐县镇，公元前505年灭于楚。（3）西周时北方部族所建。在今山西太原西南，即北唐。

③采棺：指用柞（zuò）、栎之木做的棺材。

④鲐（tái）：亦称鲭（qīng）。

⑤藜藿（lí huò）：指粗劣的饭菜。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按照五行的说法，东方属木，而丹阳、章山却有金矿、铜矿；南方属火，而交趾一带却有浩瀚的大海；西方属金，蜀地、陇地的树林却出产名贵木材；北方属水，而幽州地区却有沙漠。这就是天地用来平衡有无、流通万物的。现在吴、越两地的竹子，隋、唐两地的木材，多得用不完，而曹、卫、梁、宋一带却只能用简陋的柞、栎之木做棺材。长江、湖泊的水产，莱、黄一带的鲐鱼，多得吃不完，而邹、鲁、周、韩一带的百姓只能以粗粮、野菜充饥。天下的财货并不是不够赡养百姓，山海的物产也并非不丰富，然而百姓却感觉到生活困难，钱财、物品不够用，财物多少不平均，是天下的财物得不到流通的结果啊。”

【原文】

文学曰：“古者，采①椽②不斫③，茅茨④不翦，衣布褐，饭土硎⑤，铸金为 ⑥，埏埴⑦为器，工不造奇巧，世不宝不可衣食之物，各安其居，乐其俗，甘其食，便其器。是以远方之物不交，而昆山之玉不至。今世俗坏而竞于淫靡，女极纤微，工极技巧，雕素朴而尚珍怪，钻山石而求金银，没深渊求珠玑，设机陷求犀象，张网罗求翡翠，求蛮、貉之物以眩⑧中国，徙邛、筰⑨之货，致之东海，交万里之财，旷日费功，无益于用。是以褐夫匹妇，劳罢⑩力屈，而衣食不足也。故王者禁溢利，节漏费。溢利禁则反本，漏费节则民用给。是以生无乏资，死无转尸也。”

【注释】

①采：同“棌（cǎi）”，栎木。

②椽（chuán）：椽子。

③斫（zhuó）：本义为大锄，引申为砍、斩。

④茅茨（cí）：用茅草盖的屋顶。

⑤硎（xínɡ）：通“铏（xíng）”，盛食物的器皿。

⑥ （chú）：通“锄”，锄头。

⑦埏埴（shān zhí）：以陶土放入模型中制成陶器。

⑧眩：迷乱，迷惑。

⑨邛（qiónɡ）、筰（zuó）：邛，汉代西南少数民族名，即“邛都夷”。分布在今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德昌地区。筰，即“筰都夷”。汉代西南夷之一，分布在今四川汉源一带。

⑩罢：同“疲”，疲惫。

【翻译】

文学之士说：“在古时候，房顶的椽子不用工匠砍削，房上的茅草也不用修剪，穿的是粗布衣服，吃饭用的是土制陶碗，把金属铸成锄头等农具，把黏土揉制成器皿，工匠不去制作奇特精巧的东西，世人也不以不能吃穿的东西为宝，大家安心地住在自己的家乡，喜欢自己的风俗，吃着自己生产的食物，使用着自己生产的器物。因此不用去交换远方的物品，昆仑山的美玉也运不到这里。可现在世俗风气败坏，竞相攀比，追求享乐，妇女的织品极尽华丽细致，工匠也追求极致的技巧，他们把朴素的器物进行雕琢，崇尚珍奇稀有的东西，开山凿石去寻求金银，潜入深渊去捞取珍珠，设置机关陷阱去捕获犀牛大象，布置罗网去捕捉各种珍禽，寻找边远蛮荒之地的稀奇物品迷惑国人，将邛、筰地区的货物运到东部沿海，交换万里之外的财物，浪费时间、空耗精力，又没有什么实际用处。所以平民夫妇总是精疲力竭，却仍然衣食不足。所以君王应该禁止那些追求暴利的行为，节约不必要的费用。谋求暴利的行为被禁止后，人们就会重新回到农业生产上来；不必要的费用节约了，百姓的用度就会充足。这样的话，活着的人就不会缺乏资产，死去的人也不会被弃尸荒野了。”

【原文】

大夫曰：“古者，宫室有度①，舆服以庸②；采椽茅茨，非先王之制也。君子节奢刺俭，俭则固③。昔孙叔敖相楚，妻不衣帛，马不秣粟。孔子曰：‘不可，大俭极下。’此《蟋蟀》所为作也。管子曰：‘不饰宫室，则材木不可胜用，不充庖厨，则禽兽不损其寿。无末利，则本业无所出，无黼黻④，则女工不施。’故工商梓匠⑤，邦国之用，器械之备也。自古有之，非独于此。弦高⑥贩牛于周，五羖⑦赁车入秦，公输子以规矩，欧冶⑧以熔铸。《语》曰：‘百工居肆，以致其事。’农商交易，以利本末。山居泽处，蓬蒿 埆⑨，财物流通，有以均之。是以多者不独衍，少者不独馑。若各居其处，食其食，则是橘柚不鬻，朐卤⑩之盐不出，旃罽不市，而吴、唐之材不用也。”

【注释】

①度：等级制度。

②庸：功劳。

③固：鄙陋。

④黼黻（fǔ fú）：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

⑤梓匠：梓人与匠人，木工。古代梓人造器具，匠人造房屋。

⑥弦高：春秋时郑国商人。郑穆公元年（前627），路过滑国（今河南偃师东南），遇前来偷袭的秦军，假托穆公之命以四张熟牛皮及十二头牛犒劳，表示郑已知秦军动向，同时派人回国告急，秦将孟明以为郑国有备，即退兵。

⑦五羖（ɡǔ）：指百里奚。春秋时秦国大夫。百里氏，一说百氏，字里，名奚。原为虞大夫，虞亡时为晋所俘，作为晋献公女陪嫁之臣入秦。后出走楚，为楚人所执，又被秦穆公以五张牡黑羊皮赎回，用为大夫，世称“五羖大夫”。羖，黑色的公羊。

⑧欧冶：欧冶子，春秋时人。善铸剑。相传曾为越王勾践铸湛卢、巨阙、胜邪（一作“镆铘”）、鱼肠、纯钧五剑。又与干将为楚昭王铸龙渊、泰阿、工布（一作“工巿”）三剑。

⑨ 埆（qiāo què）：土地贫瘠。

⑩朐（qú）卤：朐，即朐县，古县名。秦置，治今江苏连云港市西南锦屏山侧。属东海郡。卤，盐卤。一说卤为汉县，属安定郡，在今甘肃或宁夏回族自治区境内。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古时候，宫室房屋都有等级的规定，车马服饰也都根据功劳大小进行分配，用不经砍削的椽子和茅草盖的房屋并不是先王的制度。品行高尚的人虽不奢侈，但也讥讽过分的节俭；过分的节俭就是简陋。以前，孙叔敖为楚国宰相，他的妻子不穿丝绸，饲养马匹不用粮食。孔子说：‘不能这样做，过于简朴就和下级难以区分了。’这就是《诗经·蟋蟀》这首诗的创作原因。《管子》上说：‘不修饰宫室，木材就不能物尽其用；不使厨房放满肉食，禽兽就不会被杀；没有工商业，农业就无从发展；衣服不装饰花纹，女工的技艺就无法施展。’因此，商人和工匠对国家是有用的，也是制作工具器械所需要的。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并不是只有现在才出现的。弦高就曾到洛阳去卖牛，百里奚也曾受雇租车到秦国去做生意。鲁班凭借曲尺和圆规成为能工巧匠，欧冶子通过冶铁成为铸剑高手。《论语》上说：‘各种工匠居住在作坊里面，致力于完成他们的工作。’农民和商人进行交易，有利于农业和商业的发展。山间湖畔那些野草丛生的穷乡僻壤更应该进行货物流通，以均衡寡众，互通有无。这样物产多的地方不会独自富裕，物产少的地方也不会独自匮乏。如果各自都待在自己的家乡，吃自己种的粮食，那么橘子、柚子就会卖不出去，胶东一带的食盐也运不出去，毛毯和毡子也不会在市场上售卖，吴、唐之地的木材和竹子也就没什么用了。”

【原文】

文学曰：“孟子云：‘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蚕麻以时，布帛不可胜衣也。斧斤以时，材木不可胜用。田渔以时，鱼肉不可胜食。’若则饰宫室，增台榭①，梓匠斫巨为小，以圆为方，上成云气②，下成山林，则材木不足用也。男子去本为末，雕文刻镂，以象禽兽，穷物究变，则谷不足食也。妇女饰微治细，以成文章，极伎尽巧，则丝布不足衣也。庖宰烹杀胎卵③，煎炙齐和，穷极五味，则鱼肉不足食也。当今世，非患禽兽不损，材木不胜，患僭侈④之无穷也；非患无旃罽橘柚，患无狭庐糠糟也。”

【注释】

①榭（xiè）：建在高土台上的敞屋。

②云气：指云气纹，汉魏时代流行的装饰花纹之一。是一种用流畅的圆涡形线条组成的图案。一般作为神人、神兽、四神等图像的地纹，也有单独出现的。

③胎卵：胎生与卵生。指鸟兽。

④僭（jiàn）侈：奢侈过度。

【翻译】

文学之士说：“《孟子》里说：‘不违背农业节气时令，稻谷就吃不完；按照时令养蚕种麻，衣服就穿不完；按照时令进山砍伐，木材就用不完；按照一定的季节去打猎捕鱼，鱼和肉就吃不完。’如果不停地修饰宫室房屋，扩建亭台楼榭，让木匠将巨木砍削为小木，把圆的制成方的，在上面刻画云纹，在下面雕刻山林，那么木材就不够用了。男子放弃农业，从事工商业，雕镂刻画各种精巧细致的飞禽走兽，穷尽事物的各种变化，那么粮食就不够吃了。女子细致地刺绣，做成各种的花式纹样，极尽精巧技艺，那丝绸布匹就不够穿了。厨师宰杀兽胎禽卵，油煎火烤，精心烹制，力求五味调和的美味，那样鱼和肉就不够食用了。现在，不用担心禽兽不减少，不用担心木材用不完，而应该担心的是无穷无尽的过度奢侈造成的祸患；不用担心没有毡毯橘柚，而应该担心的是就连狭小的茅屋和粗糙的糠糟都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