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大夫曰:“余结发束脩①,年十三,幸得宿卫,给事辇毂②之下,以至卿大夫之位,获禄受赐,六十有余年矣。车马衣服之用,妻子仆养之费,量入为出,俭节以居之,奉禄赏赐,一二筹策之,积浸以致富成业。故分土若一,贤者能守之;分财若一,智者能筹之。夫白圭③之废著,子贡之三至千金,岂必赖之民哉?运之六寸④,转之息耗,取之贵贱之间耳!”
【注释】
①束脩(xiū):脩,干肉。十条干肉为束脩。指学生入学致送教师的礼物。
②辇(niǎn)毂:皇帝的车舆,代指皇帝。
③白圭:战国时周人,与魏文侯同时。主张采用“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的办法经商,谷成熟时收进粮食,出售丝、漆;茧出产时收进帛、絮,出售粮食。认为经商必须掌握时机,运用智谋,犹如孙吴用兵、商鞅行法。
④六寸:指六寸长的算筹。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我束发拜师求学,十三岁时有幸被选为宫廷警卫,在皇帝近旁供职,逐渐晋升至卿大夫之位,领取俸禄,蒙受赏赐,至今已有六十多年了。车马、衣物的花销,家人仆役的开支,都是量入为出,过着节俭的生活。所得俸禄和赏赐,都是一点一滴地谋划安排,逐渐积累才富起来,成了一份家业。因此,分到的土地也是一样,只有贤明的人才守得住;分到的财富也是一样,只有有智慧的人才能安排好。白圭之所以贱买贵卖,子贡三次拥有一千金,难道完全是靠剥削百姓得来的吗?他们只是精于算计,在利息消耗中运转,在物品高价与低价之间获利罢了!”
【原文】
文学曰:“古者,事业不二,利禄不兼,然诸业不相远,而贫富不相悬也。夫乘爵禄以谦让①者,名不可胜举也;因权势以求利者,入不可胜数也。食湖池,管山海,刍荛②者不能与之争泽,商贾不能与之争利。子贡以布衣致之,而孔子非之,况以势位求之者乎?故古者大夫思其仁义以充其位,不为权利以充其私也。”
【注释】
①乘爵禄以谦让:处于高官厚禄的地位而懂得谦让。
②刍荛(ráo):割草打柴的人。
【翻译】
文学之士说:“古时候,不能同时从事两种事业,经商所得的利润与做官所得的俸禄不能兼得。这样一来,各行各业的收入相差不会太多,贫富之间的差距也不会太悬殊。那些在高位享受厚禄而且懂得谦让的人,他们的美名举不胜举;而那些凭借权势谋求私利的人,他们的收入则数之不尽。他们占据湖泊和沼泽,垄断山林海域的财富,割草打柴的百姓无法与他们争夺一丝利益,商贾也无法与他们争夺财利。子贡靠着布衣平民的身份致富,孔子都责怪他,更不用说那些凭借权势地位来谋求私利的人了!所以,古代的大夫想以仁义来充实自己的官位,而不是为了私利填满自己的口袋。”
【原文】
大夫曰:“山岳有饶,然后百姓赡焉。河、海有润,然后民取足焉。夫寻常之污①,不能溉陂泽②,丘阜之木,不能成宫室。小不能苞大,少不能赡多。未有不能自足而能足人者也。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故善为人者,能自为者也,善治人者,能自治者也。文学不能治内,安能理外乎?”
【注释】
①污:池塘。
②陂(bēi)泽:湖泽。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山岳物产丰饶,然后百姓就能富足。河、海物产丰富,然后百姓就能充分获取。寻常的小池塘的水无法灌注大湖泽,小土丘上的树无法建造成帝王的宫殿。小的不能包纳大的,少的不能供养多的。从来没有不能自给自足却能满足他人的人,也从来没有不能自我管理却能管理好他人的人。所以,善于为他人办事的人,也能为自己办好事;善于管理他人的人,也能管理好自己。你们连自己都管理不好,又怎么管理得了外在的事务呢?”
【原文】
文学曰:“行远道者假于车,济江海者因于舟。故贤士之立功成名,因于资而假物者也。公输子能因人主之材木,以构宫室台榭,而不能自为专屋狭庐①,材不足也。欧冶能因国君之铜铁,以为金炉大钟,而不能自为壶鼎盘杅②,无其用也。君子能因人主之正朝,以和百姓,润众庶,而不能自饶其家,势不便也。故舜耕历山,恩不及州里,太公屠牛于朝歌③,利不及妻子,及其见用,恩流八荒④,德溢四海。故舜假之尧,太公因之周,君子能修身以假道者,不能枉道而假财也。”
【注释】
①专屋狭庐:狭小简陋的房屋。
②杅(yú):盛汤浆或食物的器皿。
③朝歌:古都邑名。在今河南淇县。商代帝乙、帝辛(纣)的别都。周武王封康叔为卫侯,项羽封司马卭(qióng)为殷王,皆都于此。
④八荒:八方荒远之地。
【翻译】
文学之士说:“走远道的人需要借助车辆,渡江海的人需要依靠船只。所以,贤士建立功业、成就名声,需要依赖和借助外界的资源和东西。鲁班能用君主提供的木材建造宫殿台榭,却不能为自己建造狭小简陋的房屋,因为木材不够。欧冶子能用国君提供的铜铁铸造铜炉大钟,却不能为自己铸造壶鼎盘盆,因为他没有这些材料。君子能借助君主的政策来协调百姓,施惠众民,却不能使自己的家庭富足,因为情势不允许。所以,舜在历山务农,恩惠未及本乡本土;姜太公在朝歌宰牛,好处未及妻儿。等到他们得到重用,恩泽传布八方,德泽充满四海。所以,舜借助尧帝,姜太公依靠周王。君子可以借助道义修身,但不能违背道义去借助钱财。”
【原文】
大夫曰:“道悬于天,物布于地,智者以衍,愚者以困。子贡以著积显于诸侯,陶朱公以货殖尊于当世。富者交焉,贫者赡焉。故上自人君,下及布衣之士,莫不戴其德,称其仁。原宪、孔急①,当世被饥寒之患,颜回屡空于穷巷,当此之时,迫于窟穴,拘于缊袍②,虽欲假财信③奸佞,亦不能也。”
【注释】
①孔急:指孔伋(jí)(前483—前402),字子思,战国初儒家学者。孔子之孙。相传曾受业于曾子。把儒家的道德观念“诚”说成是世界的本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中庸》)。以“中庸”为其学说的核心。
②缊(yùn)袍:用乱麻旧棉絮做的袍子,古为贫者所服。
③信:通“伸”,施展。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道理悬挂在天空,万物散布于大地,聪明的人因此富足,而愚蠢的人则因此贫困。子贡因为囤积财货而在诸侯之间显露声名,陶朱公则因为经商营利而在当世备受尊崇。富有者与他们交往,贫穷者得到他们的帮助。所以,上到国君,下到布衣百姓,无不对他们感恩戴德,称赞他们的仁德。原宪、孔伋,在他们那个时代饱受饥寒之苦,颜回在简陋的巷子屡屡陷入穷困。在那个时候,他们不得不居住在简陋的土屋里,拘谨地穿着破烂的衣服,即便想借助金钱施展奸滑谄媚的手段,也是办不到的。”
【原文】
文学曰:“孔子云:‘富而可求,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君子求义,非苟富也。故刺子贡不受命而货殖焉。君子遭时则富且贵,不遇,退而乐道。不以利累己,故不违义而妄取。隐居修节,不欲妨行,故不毁名而趋势。虽付之以韩、魏之家,非其志,则不居也。富贵不能荣,谤毁不能伤也。故原宪之缊袍,贤于季孙之狐貉,赵宣孟①之鱼飧,甘于智伯②之刍豢,子思之银佩,美于虞公之垂棘③。魏文侯轼段干木④之闾,非以其有势也;晋文公见韩庆,下车而趋,非以其多财,以其富于仁,充于德也。故贵何必财,亦仁义而已矣!”
【注释】
①赵宣孟:赵盾(?—前602)。春秋时晋国执政。赵衰之子。晋襄公七年(前621),为中军帅,掌握国政。
②智伯(?—前453):春秋战国之际晋国四卿之一。
③垂棘:古地名。春秋晋地,在今山西长治市潞城区北,以出美玉著称。
④段干木:战国时魏国人。姓段干,名木。曾求学于子夏,修业行道,名声甚高。因魏成子推荐,魏文侯加以礼敬,给予爵禄官职,均推辞不受。文侯乘车过他的住所门口,必伏轼致敬。
【翻译】
文学之士说:“孔子说:‘如果富贵值得追求,即便做拿着鞭子驾车的工作,我也会去做;如果不值得追求,那就做我所喜爱的事情。’君子追求的是道义,而不是随随便便追求富贵。所以,孔子批评子贡不守本分而去经商做生意。君子遇到时运就能获得富贵,若遇不到,就退隐享受清贫,快乐追求道义。不因为私利而拖累自己,所以就不会违背道义,在未经认可的情况下擅自取用。隐居修行,不愿妨害自身的品行,所以不会为了追求权势而损害名誉。就算有人给予你韩、魏之财,若不符合志向,你也不会接受。富贵不能让他感到光荣,谤言攻击也不能伤害他。因此:原宪破烂的长袍,比季孙氏的狐貉皮袍更为珍贵;赵盾简朴的鱼饭,比智伯的肉食还要甜美;子思的白银配饰,比虞公的垂棘玉饰更为美丽动人。魏文侯经过段干木家的街巷,用手扶着车厢前的横木表示尊重,不是因为段干木的权势;晋文公见到韩庆,下车快走去迎接,不是因为韩庆钱财多,而是因为他富有仁义,德行充盈。所以说,尊贵哪里需要什么财富,只要有仁义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