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论

《盐铁论》由桓宽根据西汉著名的“盐铁会议”编撰而成,书中主要记述了汉昭帝时期以民间贤良、文学为代表的儒家和以朝中大臣桑弘羊为代表的法家就盐铁专营、酒类专卖、平准均输等经济政策而展开的论争内容。《盐铁论》不仅较为客观地记载了当时的经济、政治、军事、文化情况,还反映了儒法两家在治国理念上的分歧以及儒家经济思想的确立过程。
毁学第十八

【原文】

大夫曰:“夫怀枉而言正,自托于无欲而实不从,此非士之情也?昔李斯与包丘子①俱事荀卿,既而李斯入秦,遂取三公,据万乘之权以制海内,切侔伊、望,名巨泰山;而包丘子不免于瓮牖②蒿庐,如潦岁③之蛙,口非不众也,卒死于沟壑而已。今内无以养,外无以称,贫贱而好义,虽言仁义,亦不足贵者也!”

【注释】

①包丘子:一作浮丘伯,西汉初儒生,齐人,荀子的学生。秦始皇时,以《诗》教授,申公、楚元王均从他受学。汉初,复在长安教授。其门人申公为《诗》最精,始为《诗》传,号“鲁诗”。

②瓮牖(yǒu):以破瓮为窗。瓮,一种陶制的盛器。

③潦(lǎo)岁:水涝之年。潦,雨后地面积水。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心怀不轨却说正直公道,自称无欲无求而实际却不践行,这难道不是你们这些文学之士的状况吗?当年,李斯和浮丘伯都是荀卿的学生。后来,李斯去了秦国,最终位列三公,凭借掌握的军事大权统治天下,其地位可与伊尹、吕望相提并论,名声响亮得连泰山都比不上。而浮丘伯却只能窝在用破瓮做窗户的简陋草屋里,像那遭遇洪水的青蛙一样,虽然叫声很大,但最后还是死在了沟渠中。现在你们既无法在家中供养家人,也没有在外建立什么值得夸耀的功业,贫困、卑贱却喜欢谈论仁义,即便满嘴仁义道德,也没什么值得看重的。”

【原文】

文学曰:“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无二,然而荀卿谓之不食,睹其罹不测之祸也。包丘子饭麻蓬藜,修道白屋①之下,乐其志,安之于广厦刍豢,无赫赫之势,亦无戚戚之忧。夫晋献垂棘,非不美也,宫之奇②见之而叹,知荀息之图之也。智伯富有三晋,非不盛也,然不知襄子之谋之也。季孙之狐貉,非不丽也,而不知鲁君之患之也。故晋献以宝马钓虞、虢,襄子以城坏诱智伯。故智伯身禽于赵,而虞、虢卒并于晋,以其务得不顾其后,贪土地而利宝马也。孔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之在位者,见利不虞害,贪得不顾耻,以利易身,以财易死。无仁义之德,而有富贵之禄,若蹈坎阱,食于悬门③之下,此李斯之所以伏五刑也。南方有鸟名鹓雏④,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飞过泰山,泰山之鸱,俯啄腐鼠,仰见鹓雏而吓。今公卿以其富贵笑儒者,为之常行,得无若泰山鸱吓鹓雏乎?”

【注释】

①白屋:古代指平民的房屋。因无色彩装饰,故名。

②宫之奇:亦作“宫奇”。春秋时虞国大夫。晋献公十九年(前658),晋以良马和璧向虞借道攻虢(g uó),虞君应允,他劝谏不听。后三年,晋又向虞借道攻虢,他以“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劝谏,虞君又不听,因而率族奔曹。三月后,晋灭虢,回师灭虞。

③悬门:古时城门所设的门闸。平时挂起,有警时放下,以便加固防守。

④鹓(yuān)雏:传说中与凤凰同类的鸟。

【翻译】

文学之士说:“李斯成为秦国宰相之时,受到秦始皇的高度信任,臣子中无人能与之匹敌。但是,他的老师荀卿却因担心他将遭遇不测而吃不下饭。浮丘伯只吃粗茶淡饭,住简陋的草房,却因为追求自己的理想而感到快乐,就像居住在豪华宅邸中一样安闲自在。他没有显赫的地位,也就没有烦恼和忧愁。晋献公的垂棘玉璧虽美,但宫之奇看到后却感叹,因为他知道荀息包藏险恶用心。智伯虽然拥有三晋之地的财富,不能说不强盛,但他没察觉赵襄子对他的阴谋。季孙氏的狐貉皮袍,不能说不华丽,但他没察觉到鲁国君主将他看作心腹之患。因此,晋献公用宝马做诱饵钓取虞国和虢国,赵襄子则用城墙浸坏来诱捕智伯。最终,智伯被赵国俘虏,虞国和虢国也被晋国吞并。这都是因为他们只顾眼前的利益,贪图土地和宝物,而不考虑后果。孔子说:‘人没有长远的考虑,必定有近在眼前的忧患。’如今的上位者一见利益就忘了危害,贪婪地追求利益而不顾廉耻,用利益交换性命,用财富换取死亡。他们不施仁义,却享有富贵,就像在陷阱上行走,或者在悬空的闸门下进食,这正是李斯最终遭受五种酷刑的原因。南方有一种鸟,叫作鹓雏,它只吃竹子的籽实,只喝甜美的泉水。当它飞过泰山时,泰山上的猫头鹰正低头啄食腐烂的老鼠,抬头看到鹓雏,便大叫一声:“吓。”如今的高官们凭借自己的富贵来嘲笑儒生,习以为常,这不就像泰山上的猫头鹰吓唬鹓雏一样吗?”

【原文】

大夫曰:“学者所以防固辞①,礼者所以文鄙行也。故学以辅德,礼以文质。言思可道,行思可乐。恶言不出于口,邪行不及于己。动作应礼,从容中道。故礼以行之,孙以出之。是以终日言,无口过;终身行,无冤尤。今人主张官立朝②以治民,疏爵分禄③以褒贤,而曰‘悬门腐鼠’,何辞之鄙背而悖于所闻也?”

【注释】

①固辞:不文明的语言。

②张官立朝:设置官职,建立朝政。

③疏爵分禄:区分官爵,划分俸禄。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学习是为了防止粗鲁不文明的言辞,而礼仪则是为了文饰粗鄙的行为。因此,学习用以辅助德行,礼仪用以文饰品质。说话要考虑到合乎道理,行为要考虑到令人愉悦。恶毒的言辞不应该从口中说出,邪恶的行为不应该涉及自己。动作要符合礼节,态度要从容得体,符合道理。因此,要以礼仪规范自己的行为,以谦逊的态度表达自己。这样,一整天说话,也不会失言;一辈子行事,也不会招致怨仇。但如今,君主们设立官职,建立朝政来治理百姓,区分官爵,分配俸禄,以表彰贤能。可你们却说‘悬在空中的闸门’‘腐烂的老鼠’,话怎么说得这么粗鄙,完全违背我们所听到的道理呢?”

【原文】

文学曰:“圣主设官以授任,能者处之;分禄以任贤,能者受之。义贵无高,义取无多①。故舜受尧之天下,太公不避周之三公;苟非其人,箪食豆羹犹为赖②民也。故德薄而位高,力少而任重,鲜不及矣。夫泰山鸱啄腐鼠于穷泽幽谷之中,非有害于人也。今之有司,盗主财而食之于刑法之旁,不知机之是发,又以吓人,其患恶得若泰山之鸱乎?”

【注释】

①义贵无高,义取无多:由义而贵,不嫌其高;由义而取,不嫌其多。

②赖:有害。

【翻译】

文学之士说:“圣明的君主设立官职授予职务,有能力的人才能担任;分配俸禄来任用贤才,有能力的人才能享受。由道义而显贵,不嫌职位太高;以道义获取俸禄,不嫌俸禄太多。因此舜接受了尧的天下,姜太公也毫不推辞周朝的三公之位;若不是那样的人,即使俸禄再微薄也会成为对百姓有害的人。所以那些道德低下但官位很高、能力很差但任务很重的人,很少能不遭遇灾祸。泰山的猫头鹰在穷泽幽谷中啄食腐烂的老鼠,并不会对人造成伤害。而现今的官员们,窃取君主的财产,在刑法之旁享用,却不知道‘悬在空中的闸门’机关已经被启动,还拿来威吓别人,这样的祸患又怎么能与泰山的猫头鹰相提并论呢?”

【原文】

大夫曰:“司马子①言:‘天下穰穰②,皆为利往。’赵女不择丑好,郑妪不择远近,商人不愧耻辱,戎士不爱死,力士③不在亲,事君不避其难,皆为利禄也。儒、墨内贪外矜,往来游说,栖栖然④亦未为得也。故尊荣者士之愿也,富贵者士之期也。方李斯在荀卿之门,阘茸与之齐轸,及其奋翼高举,龙升骥骛⑤,过九轶二,翱翔万仞,鸿鹄华骝且同侣,况跛牂⑥燕雀之属乎!席天下之权,御宇内之众,后车百乘,食禄万钟。而拘儒布褐不完,糟糠不饱,非甘菽藿而卑广厦,亦不能得已。虽欲吓人,其何已乎!”

【注释】

①司马子:指司马迁(约前145或前135—?),西汉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司马谈之子。

②穰(rǎng)穰:同“攘攘”,纷乱貌。

③力士:即吏士。力,应为“吏”的误写。

④栖栖然:忙碌不安的样子。

⑤骥骛(jì wù):千里马奔腾。骥,千里马。

⑥跛牂(zānɡ):跛足的母羊。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司马迁说:‘天下人忙忙碌碌,都是为了追求利益而奔波。’赵国的女子不考虑相貌好坏,郑国的女子不考虑距离远近,商人们不以耻辱而羞愧,战士们不惜用生命来战斗,士人们不以亲情为重,为君效力时也毫不避难,都是为了追求功名利禄啊。儒、墨之徒内心贪婪,外表矜持,四处奔走游说,奔波忙碌,也是因为未能获得重用。因此,受尊荣、得富贵,是士人们的愿望和期待。当年李斯在荀卿门下,那些卑贱的人同他并驾齐驱,等到后来他振翅高飞,如同龙一样飞腾、骏马一样奔驰,超越九重天,自由翱翔于万米高空,就连鸿鹄良驹也望尘莫及,更何况瘸羊、燕子和麻雀呢!掌握天下大权,统治天下百姓,随行上百车辆,享受万钟俸禄。而你们这些固执己见的儒生,麻布衣服都穿不齐整,连糟糠都不够吃。你们并不是喜欢吃粗粮,也不是鄙视高楼大厦,只是得不到罢了。即使你们想要吓唬人,又有什么资本呢!”

【原文】

文学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贤士徇名,贪夫死利。李斯贪其所欲,致其所恶。孙叔敖早见于未萌,三去相而不悔,非乐卑贱而恶重禄也,虑患远而避害谨也。夫郊祭之牛,养食期年,衣之文绣,以入庙堂,太宰①执其鸾刀,以启其毛;方此之时,愿任重而上峻阪,不可得也。商鞅困于彭池,吴起之伏王尸,愿被布褐而处穷鄙之蒿庐,不可得也。李斯相秦,席天下之势,志小万乘;及其囚于囹圄,车裂于云阳之市,亦愿负薪入东门,行上蔡曲街径,不可得也。苏秦、吴起以权势自杀,商鞅、李斯以尊重②自灭,皆贪禄慕荣以没其身,从车百乘,曾不足以载其祸也!”

【注释】

①太宰:商置,为掌王室家务之总管。西周、春秋王室及诸国皆置,为执掌国政的主要大臣。此处指掌管君主膳食的官员。

②尊重:尊贵显要。

【翻译】

文学之士说:“君子心怀德行,小人心怀田地。有德行的人为了名声而牺牲,贪婪之徒则为了利益而送命。李斯贪恋他所追求的权势,最终招致他所不愿面对的灾难。孙叔敖在事情尚未发生之前就有预见,三次失去官位却毫不后悔,他并非喜欢卑贱而看不上高官厚禄,而是因为深谋远虑,想谨慎地规避祸患。就像近郊祭祀时所用的牛,经过一整年的喂养,披上有花纹的绸缎,被牵着走入庙堂,太宰手持鸾刀,拔除它脖子上的毛;这时候,它希望能够背负重物,攀登险峻的山坡,但这也已经不可能了。商鞅困于彭池,吴起伏在楚王尸体之上,这时候他们或许希望穿着麻布居住在简陋的茅屋里,但这也已经无法实现了。李斯担任秦国丞相,掌握天下大权,甚至连拥有兵车万辆的诸侯都不放在眼里。等到他被下了狱,被五马分尸于云阳街市时,即便是想背负柴薪进入东城门,穿行在上蔡县曲折的大街上,也已经不可能了。苏秦、吴起为权势而自取灭亡,商鞅、李斯因贪图尊贵显赫而自我毁灭,都是因为贪利慕荣而害了自己。他们身后跟随的百辆车,也无法完全装载他们的灾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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