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论

《盐铁论》由桓宽根据西汉著名的“盐铁会议”编撰而成,书中主要记述了汉昭帝时期以民间贤良、文学为代表的儒家和以朝中大臣桑弘羊为代表的法家就盐铁专营、酒类专卖、平准均输等经济政策而展开的论争内容。《盐铁论》不仅较为客观地记载了当时的经济、政治、军事、文化情况,还反映了儒法两家在治国理念上的分歧以及儒家经济思想的确立过程。
褒贤第十九

【原文】

大夫曰:“伯夷以廉饥,尾生以信死。由小器而亏大体,匹夫匹妇之为谅①也,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何功名之有?苏秦、张仪,智足以强国,勇足以威敌,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万乘之主,莫不屈体卑辞,重币请交,此所谓天下名士也。夫智不足与谋,而权不能举当世,民斯为下也。今举亡而为有,虚而为盈,布衣穿履②,深念徐行,若有遗亡,非立功名之士,而亦未免于世俗也。”

【注释】

①谅:诚信。此处指拘泥小的信义、小的节操。

②穿履:犹言“空履”,破鞋。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伯夷因为清廉而承受饥饿,尾生因为信义而溺死于水中。这是由于格局太小而罔顾了大局。平民百姓拘泥于小小的信誉,在山沟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却无人知晓。这样又有什么名声可言呢?苏秦和张仪,他们的智慧足以使国家变得强大,他们的勇气足以震慑敌人,他们一发怒,诸侯都会感到恐惧,他们安静下来,天下都会变得安定。那些掌握着成千上万战车的诸侯,没有一个不向他们俯身施礼,用谦卑的话语致敬,以重金寻求结交。这些人就是所谓的天下名士。那些智慧不足以参与筹谋,权谋不能左右时局的人,都是下等之人。而现在,你们无中生有,以虚当实,穿着布衣和破鞋,沉思缓步,仿佛丢了什么东西,显然不是什么能建功立名的贤人,不过是些世俗之人。”

【原文】

文学曰:“苏秦以从显于赵,张仪以横任于秦,方此之时,非不尊贵也,然智士随而忧之,知夫不以道进者必不以道退,不以义得者必不以义亡。季、孟之权,三桓之富,不可及也,孔子为①之曰‘微’。为人臣,权均于君,富侔于国者,亡。故其位弥高而罪弥重,禄滋厚而罪滋多。夫行者先全己而后求名,仕者先辟害而后求禄。故香饵非不美也,龟龙闻而深藏,鸾凤见而高逝者,知其害身也。夫为乌鹊鱼鳖,食香饵而后狂飞奔走,逊头屈遰②,无益于死。今有司盗秉国法,进不顾罪,卒然有急,然后车驰入趋,无益于死。所盗不足偿于臧获③,妻子奔亡无处所,身在深牢,莫知恤视。方此之时,何暇得以笑乎?”

【注释】

①为:通“谓”。

②屈遰(dì):躲避。

③臧获:古代对奴婢的贱称。

【翻译】

文学之士说:“苏秦凭借合纵的策略而在赵国显贵,张仪凭借连横的主张而在秦国任职。在那个时候,他们可谓极其尊贵。然而,有见识的人却为他们担忧,因为他们知道,那些不按照道义进取的人一定也不会按照道义身退,那些不凭借正义手段获得尊贵的人一定也不会以正义的方式失去尊贵。季孙家、孟孙家的权势,三桓家(即指鲁国卿大夫孟孙氏、叔孙氏和季孙氏)的财富,是无人能比的,但孔子却说三桓家‘衰微’。那些权势等同于君主、财富与国家相匹敌的臣子,注定会灭亡。因此,他们的地位越高,罪责就越重;俸禄越丰厚,罪孽就越多。做事的人要首先保全自身,然后再追求名声;做官的人要首先避免灾祸,然后再追求俸禄。所以,香饵并不是不美味,但乌龟和龙一闻到就会深深隐藏到水下,鸾鸟和凤凰一见就会飞得更高,因为它们知道这对自己是有害的。而那些乌鸦、喜鹊、鱼和鳖,在吃了香饵之后就会疯狂地奔逃,低头弯腰以躲避,结果难逃一死。现在的一些官员,用不正当的手段秉持国家的法律,却只顾自己的晋升,不顾是否犯罪,突然有了紧急情况,他们才驾车狂奔,最终也难逃一死。他们所窃取的财富不足以赎免他们的妻子和孩子做奴婢,他们的妻子和孩子无处可逃,身处深牢,无人怜悯或探望。在这个时候,他们哪儿有空闲去嘲笑别人呢?”

【原文】

大夫曰:“文学高行,矫然若不可卷;盛节絜言①,皦然若不可涅。然戍卒陈胜②释挽辂,首为叛逆,自立张楚③,素非有回、由处士之行,宰相列臣之位也。奋于大泽,不过旬月,而齐、鲁儒墨缙绅④之徒,肆其长衣,——长衣,容衣也——负孔氏之礼器、《诗》、《书》,委质为臣。孔甲为涉博士,卒俱死陈,为天下大笑。深藏高逝者固若是也?”

【注释】

①絜言:洁净的言辞。絜,通“潔”(洁),洁净。

②陈胜(?—前208):秦末农民起义首领。字涉,阳城(今河南登封东南)人。

③张楚:秦末农民起义首领陈胜建立的政权。秦二世元年(前209)秋,陈胜率起义军攻克陈县(今河南淮阳)后建立,意为“张大楚国”。

④缙(jìn)绅:插笏于绅带,旧时官宦或儒者的装束。亦用作官宦或儒者的代称。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文学之士行为高洁,洁身自好到仿佛不能被弯曲。崇高的节操和洁净的言论,皎洁得好似不能被污染。然而,驻守边境的小卒陈胜,放下自己拉的车子,率先反叛,自立为张楚政权。他平素并不具备颜回或仲由那样未做过官的士人的品行,也没有宰相及诸大臣那样的高位。在大泽乡一举起兵,不过一个月,齐鲁的儒家、墨家和士大夫们,纷纷脱下了他们的长衣——这长衣是儒生行礼时穿的礼服——携带着孔子的礼仪用具和《诗经》《尚书》,纷纷投诚为臣。孔子的第八代孙孔甲,成为陈胜的博士,最终与陈胜一同在陈地丧命,成为世人的大笑柄。那些深藏、隐居的人原来就是这样的吗?”

【原文】

文学曰:“周室衰,礼乐坏,不能统理,天下诸侯交争,相灭亡,并为六国,兵革不休,民不得宁息。秦以虎狼之心,蚕食诸侯,并吞战国以为郡县,伐能矜功①,自以为过尧、舜而羞与之同。弃仁义而尚刑罚,以为今时不师于文而决于武。赵高治狱于内,蒙恬用兵于外,百姓愁苦,同心而患秦。陈王赫然奋爪牙②为天下首事,道虽凶而儒墨或干之者,以为无王之矣,道拥遏不得行,自孔子以至于兹,而秦复重禁之,故发愤于陈王也。孔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庶几成汤、文、武之功,为百姓除残去贼,岂贪禄乐位哉?”

【注释】

①伐能矜功:自夸才能、功绩。

②爪牙:犹羽翼。比喻辅佐的人。

【翻译】

文学之士说:“周朝王室衰弱,礼乐制度崩坏,无法治理国家。各地的诸侯开始互相争斗,相继灭亡,最终兼并为六个诸侯国。战争持续不断,百姓们无法享有片刻的安宁。秦国怀着凶残的野心,一步步侵吞了这些诸侯国,将战国时期各诸侯国并入其版图,设立了郡县。秦始皇自夸功绩,炫耀功业,认为自己的功绩胜过尧、舜,甚至以与他们相提并论为耻。他摒弃了仁义,崇尚刑罚,认为当时的社会不应该效法文治,而应该依靠武力来解决问题。赵高在朝中掌管司法,蒙恬在边疆进行战争,百姓们生活在愁苦之中,心中共同怀有对秦朝的不满。陈胜怒而发动戍边的士卒,首先挥舞起反秦的旗帜。虽然前路充满危险,但仍有一些儒生和墨者前来求助于他,这是因为天下没有了王道,道路已经拥塞不堪,其他方法行不通了,从孔子时代直到现在都是如此。而秦朝,又加强了对王道的禁制,因此他们怀着愤怒投靠了陈胜。孔子说:‘如果有起用我的人,我也许会在东方复兴周朝的王道。’这些儒生希望能够实现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的伟业,为百姓除去暴政和罪恶,哪里是贪图俸禄、喜好官位?”

【原文】

大夫曰:“文学言行虽有伯夷之廉,不及柳下惠之贞,不过高瞻下视,絜言污行,觞酒豆肉①,迁延相让,辞小取大,鸡廉狼吞②。赵绾、王臧之等,以儒术擢为上卿,而有奸利残忍之心。主父偃③以口舌取大官,窃权重,欺绐宗室,受诸侯之赂,卒皆诛死。东方朔④自称辩略,消坚释石,当世无双;然省其私行,狂夫不忍为,况无东方朔之口,其余无可观者也?”

【注释】

①觞酒豆肉:觞,古代盛酒器。豆,古代盛食器。因以“觞酒豆肉”泛指饮食。

②鸡廉狼吞:鸡廉,比喻小处廉洁。狼吞,比喻贪得无厌。

③主父偃(?—前126):西汉临淄人,复姓主父。初至长安上书,即被汉武帝召见,从郎中到中大夫,一岁之中四次升迁。

④东方朔(前154—前93):西汉文学家。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德州市陵城区东北,一说今山东惠民东)人。武帝时,为太中大夫。性诙谐滑稽。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文学之士的言行虽然有如伯夷般清廉,但并未达到柳下惠那般坚贞,只是眼界高远却看重卑下的东西,言辞纯洁却做肮脏的事情。面对酒肉之欲,他们表面谦让,实际上是为了舍小利得大利,看似廉洁如鸡,实则贪婪如狼。赵绾、王臧这样的人,借助儒学之名升为高官,却怀有奸诈与残忍之心。主父偃凭借巧言令色攀上高位,篡夺权力,欺骗宗室,收受各诸侯的贿赂,最终遭到了诛杀。东方朔自诩有智慧、有谋略,声称能软化坚硬之物,分解石块,天下无双;但若观察他的个人行为,连疯子都不愿意那样做,更何况你们没有东方朔那样的口才,其余的还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呢?”

【原文】

文学曰:“志善者忘恶,谨小者致大。俎豆①之间足以观礼,闺门②之内足以论行。夫服古之服,诵古之道,舍此而为非者,鲜矣。故君子时然后言,义然后取,不以道得之不居也。满而不溢,泰而不骄。故袁盎③亲于景帝,秣马不过一驷;公孙弘即三公之位,家不过十乘;东方先生说听言行于武帝,而不骄溢;主父见困厄之日久矣,疾在位者不好道而富且贵,莫知恤士也,于是取饶衍之余以周穷士之急,非为私家之业也。当世嚣嚣,非患儒之鸡廉,患在位者之虎饱鸱咽④,于求览无所孑遗耳。”

【注释】

①俎豆:俎和豆都是古代祭祀、设宴用的器具。

②闺门:古代称内室的门为闺门。亦指家门。

③袁盎(?—前148):亦作“爰盎”。西汉楚人,后徙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字丝。本为游侠,历任齐相、吴相。后因受吴王财物,被御史大夫晁错告发,降为庶人。

④虎饱鸱咽:像老虎和猫头鹰那样吞服食物,比喻官员疯狂侵吞财富。

【翻译】

文学之士说:“有志向善的人不会去作恶,谨小慎微的人能够成就大事。通过一俎一豆,足以观察一个人的礼仪;通过家中的行为,足以评论一个人的品行。穿着古人的服饰,吟诵古人的道理,舍弃这些而去做违法之事的人,是非常少见的。因此,真正的君子会在适当的时候发言,在正义的基础上取得他之所需,如果不是通过正道获得的,他宁愿不要。他们内心充实但不自满,处境安泰但不骄傲。因此,袁盎虽然与景帝关系亲密,但他的马匹不超过四匹;公孙弘虽然位高权重,但他们家仅有十辆车;东方朔虽然得到了武帝的信从,但他并不骄傲自满,盛气凌人;主父偃长期处于困境,他痛恨那些位高权重却不追求道义、只求富贵的人,他们不懂得怜悯士人,于是他拿取富人多余的财物来周济贫穷的士人,这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家业。在这个喧哗的当世,我们不是担心儒生像小鸡一样廉洁,而是担心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如同饥饿的老虎和猫头鹰一样贪婪地吞食食物,他们在索求时可是什么都不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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