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论

《盐铁论》由桓宽根据西汉著名的“盐铁会议”编撰而成,书中主要记述了汉昭帝时期以民间贤良、文学为代表的儒家和以朝中大臣桑弘羊为代表的法家就盐铁专营、酒类专卖、平准均输等经济政策而展开的论争内容。《盐铁论》不仅较为客观地记载了当时的经济、政治、军事、文化情况,还反映了儒法两家在治国理念上的分歧以及儒家经济思想的确立过程。
论儒第十一

【原文】

御史曰:“文学祖述①仲尼,称诵其德,以为自古及今,未之有也。然孔子修道鲁、卫之间,教化洙、泗②之上,弟子不为变,当世不为治,鲁国之削滋甚。齐宣王③褒儒尊学,孟轲、淳于髡④之徒,受上大夫之禄,不任职而论国事,盖齐稷下⑤先生千有余人。当此之时,非一公孙弘也。弱燕攻齐,长驱至临淄,湣王⑥遁逃,死于莒而不能救;王建⑦禽于秦,与之俱虏而不能存。若此,儒者之安国尊君,未始有效也。”

【注释】

①祖述:效法、遵循前贤的行为或学说。

②洙、泗:古水名。孔子在洙、泗水边讲学授徒,后人遂以洙泗作为儒家学派教化的代称。

③齐宣王(?—前301):名辟疆,战国时齐国君,威王之子。公元前319—前301年在位。

④孟轲、淳于髡(kūn):孟轲,孟子(约前372—前289)。战国时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名轲,字子舆,邹(今山东邹城东南)人。受业于子思的门人。淳于髡,战国时齐国人。姓淳于,曾受髡刑(截去头发),因称“淳于髡”。以博学强记著称。齐威王在稷下招揽学者,被任为大夫。多次讽谏齐威王与相国邹忌,推动改革内政。

⑤稷下:战国时齐国都城临淄稷门(西边南首门)附近地区。齐宣王继其祖桓公、父威王,曾在这里扩置学宫,招揽文学游说之士数千人,任其讲学议论。

⑥湣(mǐn)王:指齐湣王(?—前284),亦作“齐闵王”“齐愍王”,战国时期齐国君,宣王之子。公元前300—前284年在位。

⑦王建:齐王田建,战国时期齐国末代国君。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灭齐,俘虏齐王田建。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文学的根本是遵循孔子,赞美他的美德,认为自古至今,没有人比得上孔子。但是孔子在鲁国和卫国之间传播儒家思想,在洙水、泗水之地教育人们,他的学生们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当时的社会也没有因此而治理得更加有序,反而鲁国变得越来越衰弱。齐宣王赞扬儒家学说,孟轲和淳于髡等人,享受着高官的俸禄,却不担任实际职务,只是讨论国家大事,齐国稷下的学者大约有一千多人。在那个时候,并不只有公孙弘一个人。弱小的燕国攻打齐国,乐毅带兵直取齐国首都临淄,齐湣王逃跑了,最终死在莒县,无法被救援;齐王田建被秦国俘虏,齐国的儒生们和齐王一起被捕也无法保全国家。从这些事情来看,儒家关于安定国家、尊重君主的教导,并没有起到效果。”

【原文】

文学曰:“无鞭策,虽造父①不能调驷马。无势位,虽舜、禹不能治万民。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故轺车②良马,无以驰之;圣德仁义,无所施之。齐威、宣之时,显贤进士,国家富强,威行敌国。及湣王,奋二世之余烈,南举楚、淮,北并巨宋,苞③十二国,西摧三晋,却强秦,五国宾从,邹、鲁之君,泗上诸侯皆入臣。矜功不休,百姓不堪。诸儒谏不从,各分散,慎到、捷子亡去,田骈④如薛,而孙卿⑤适楚。内无良臣,故诸侯合谋而伐之。王建听流说,信反间,用后胜之计,不与诸侯从亲,以亡国。为秦所禽,不亦宜乎?”

【注释】

①造父:人名,古之善御者。因献八骏,幸于周穆王。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乐之忘归。而徐偃王反,穆王日驰千里马,攻徐偃王,大破之。乃赐造父以赵城,由此为赵氏。

②轺(yáo)车:一马拉的轻便车。

③苞:通“包”,包围,引申为征服。

④田骈(pián):战国时齐国人。因齐田氏出于陈,故又称“陈骈”。早年学黄老道德之术,后为彭蒙的学生。游稷下,号“天口骈”。曾以道术说齐王。

⑤孙卿:荀子(约前313—前238),战国末思想家、教育家。名况,时人尊而号为“卿”,汉人避宣帝讳,称孙卿,赵国人。

【翻译】

文学之士说:“没有马鞭子,即便是造父这样的车夫也无法驾驭四匹马。没有权力和地位,就连舜、禹这样的圣君也无法治理众人。孔子在《论语·子罕》中说:‘凤凰不来,河里不现图案,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所以,即使有一匹马拉的车,也没有空间让它们奔跑;即使有圣德和仁义,也没有地方去实践。在齐威王和齐宣王的时代,他们提拔贤才,国家因此富强,威名远播。但到了齐湣王时期,尽管他继承发扬了前两代的辉煌功业,向南攻下了楚国的淮北,向北吞并了宋国,征服了十二个诸侯国,向西击败了赵、魏、韩三晋,抵御了强大秦国的侵略,使得燕、赵、韩、魏、楚五国成为朝贡国,邹国和鲁国的君主以及泗水周围的诸侯都成了他的臣子。然而,湣王自恃功绩,不断夸耀自己,百姓们无法忍受他的统治。儒生们的劝告被忽视,他们纷纷离去,慎到和捷子逃离了,田骈去了薛地,孙卿去了楚国。国内没有忠良之臣,因此诸侯联合起来攻打齐国。齐王田建听信了谗言,相信了秦国的离间计,采纳了后胜的谋略,没有与东方的诸侯联合,最终导致了国家的灭亡。他被秦国俘虏,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原文】

御史曰:“伊尹以割烹事汤,百里以饭牛要穆公,始为苟合,信然与之霸王。如此,何言不从?何道不行?故商君以王道说孝公,不用,即以强国之道,卒以就功。邹子①以儒术干世主,不用,即以变化始终之论,卒以显名。故马效千里,不必胡、代;士贵成功,不必文辞。孟轲守旧术,不知世务,故困于梁宋。孔子能方不能圆,故饥于黎丘。今晚世之儒勤德,时有乏匮,言以为非,困此不行。自周室以来,千有余岁,独有文、武、成、康,如言必参一②焉,取所不能及而称之,犹躄者能言远不能行也。圣人异涂同归,或行或止,其趣一也。商君虽革法改教,志存于强国利民。邹子之作,变化之术,亦归于仁义。祭仲自贬损以行权,时也。故小枉大直,君子为之。今硁硁然③守一道,引尾生④之意,即晋文⑤之谲诸侯以尊周室不足道,而管仲蒙耻辱以存亡不足称也。”

【注释】

①邹子:邹衍(约前305—前240),战国末思想家,阴阳家的代表人物,齐国人。游学稷下,历游魏、燕、赵等国,受到诸侯“尊礼”。

②参一:参照文、武、成、康其中的一个。参,参验。

③硁(kēng)硁然:浅薄固执貌。

④尾生:人名。传说中坚守信约的人。

⑤晋文:晋文公(前697或前671—前628),名重耳,春秋时晋国君,献公之子。公元前636—前628年在位。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伊尹初以厨艺入事商汤,百里奚仅以喂牛而得秦穆公青睐,最初不过是偶然的结合,但最终都赢得了君主的信任,并辅佐君主成就霸业。如此看来,有什么话语不能被采纳?有什么理念学说不能被实践呢?因此,当商鞅初以王道理念劝说秦孝公却未被接受时,他转而采用强国策略,最终也完成了伟业。邹衍最初以儒学理念向诸侯进言未果,随后改以阴阳五行的变化论游说,终于声名远播。所以,马能日行千里,未必非得出自匈奴或代地;士人的价值在于成就,不必依赖华丽的文辞。孟子只知道坚持古老的道术,不识时务,因此在梁宋之地受困。孔子只擅长直言不讳,不善变通,因此在黎丘遭遇饥荒。现今的儒者虽勤于修德,但时常陷入窘境,若说他们不困难,那是不可能的。自周朝以来已逾千年,你们只是称颂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康王,若论及道理,总是参照文、武、成、康这四位中的一个,把自己无法企及的圣王作为楷模,这就像跛足者能谈论远方却无法前行一样。圣人虽然途径不同,但归宿相同,或行或止,其目标是一致的。商鞅虽然改革法律、更新教化,但他的目标是国家强盛、民众富裕。邹衍的著作虽讲述阴阳变化之术,最终也回归于仁义。宋国的国相祭仲自我贬低以施展权谋,这是顺应时势的做法。因此,为了大义可以有所曲折,这是君子所为。现在你们固执地坚守儒家这一条道路,效仿尾生的做法,那么晋文公利用诡计联合诸侯以尊崇周室的行为就不值一提了,管仲忍受羞辱以保国家的行为也不值得赞扬。”

【原文】

文学曰:“伊尹之干汤,知圣主也。百里之归秦,知明君也。二君之能知霸主,其册素形于己,非暗而以冥冥①决事也。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如何其苟合而以成霸王也?君子执德秉义而行,故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孟子曰:‘居今之朝,不易其俗,而成千乘之势,不能一朝居也。’宁穷饥居于陋巷,安能变己而从俗化?阖庐杀僚,公子札去而之延陵,终身不入吴国。鲁公杀子赤,叔眄②退而隐处,不食其禄。亏义得尊,枉道取容,效死不为也。闻正道不行,释事③而退,未闻枉道以求容也。”

【注释】

①冥冥:糊里糊涂。

②叔眄(miǎn):应是叔肸(xī),鲁国公族,鲁文公之子,鲁宣公同母弟。叔肸颇有臣节,蔑视东门襄仲废嫡立庶,故与当权派持不合作态度,宁织履而食,亦终身不食宣公之俸禄。

③释事:辞职。

【翻译】

文学之士说:“伊尹之所以求合于汤,是因为他认识到汤是一位圣明的君主。百里奚之所以投靠秦国,是因为他看出秦穆公是一位英明的统治者。这两位臣子之所以能辨识出他们的君主,是因为他们早已在心中有所准备,并非在黑暗中稀里糊涂地决定大事。《论语·子路》里孔子说过:‘如果名分不正,那么言辞就会不顺畅,言辞不顺畅,事情就无法成功。’他们怎能仅仅为了迎合而成就一番霸业呢?君子坚持道德和正义,因此即使在匆忙之中也会坚守这些原则,即使在困顿之时也不会忘记。《孟子·告子下》里孟子说:‘在当今的朝廷中,如果不能改变恶俗,即便拥有千乘之权势,也无法长久地保持官位。’宁可贫穷饥饿地生活在简陋的巷弄,又怎能改变自己去迎合世俗呢?阖庐命人杀害了吴王僚,公子季札因此离开都城前往延陵隐居,终身未曾踏入吴国。鲁宣公杀害公子赤,叔眄因此退隐,不再领取俸禄。牺牲正义以获得尊荣,弯曲道德以取悦于上,这是宁死也绝不为之的事。我只听说过当正道无法实行时,就放弃职位退隐的,从未听说过为了取悦于上而走弯路的。”

【原文】

御史曰:“《论语》:‘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有是言而行不足从也。季氏①为无道,逐其君,夺其政,而冉求②、仲由臣焉。《礼》:‘男女不授受,不交爵。’孔子适卫,因嬖臣③弥子瑕以见卫夫人,子路不说。子瑕,佞臣也,夫子因之,非正也。男女不交,孔子见南子,非礼也。礼义由孔氏,且贬道以求容,恶在其释事而退也?”

【注释】

①季氏:春秋时期鲁国执政大夫季平子。他勾结孟孙氏、叔孙氏一起驱逐鲁昭公。

②冉求(前522—前489):冉氏,名求,字子有,孔子的学生,春秋末鲁国人。鲁国贵族季氏的家臣,有政治才干。

③嬖(bì)臣:受宠幸的近臣。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论语·阳货》中记载孔子曾言:‘对于那些行为不端的人,君子是不会与之为伍的。’虽然孔子说过这样的话,但他自己似乎未能做到。季孙氏行径不义,赶走了鲁国的昭公,篡夺了政权,然而孔子的学生冉求和仲由却做了季孙氏的家臣为之效力。《礼记·坊记》中也说:‘男女之间不应直接传递物品,也不应互相举杯喝酒。’当孔子前往卫国时,他借助卫国君主的宠臣弥子瑕的关系,得以见到卫国夫人南子,这让子路感到不悦。弥子瑕是个巧言令色的奸佞之人,孔子通过他来牵线搭桥,这种做法并不妥当。男女之间本应保持距离,但孔子却去见了南子,这同样违反了礼仪。孔子本是礼义的传人,但他却因为追求诸侯的欢心而有损道义,他的辞职退隐又在哪里呢?”

【原文】

文学曰:“天下不平,庶国不宁,明王之忧也。上无天子,下无方伯①,天下烦乱,贤圣之忧也。是以尧忧洪水,伊尹忧民,管仲束缚,孔子周流,忧百姓之祸而欲安其危也。是以负鼎俎②、囚拘③、匍匐以救之。故追亡者趋,拯溺者濡。今民陷沟壑,虽欲无濡,岂得已哉?”

【原文】

御史默不对。

【注释】

①方伯:古代诸侯领袖之称,谓为一方之长。

②负鼎俎(zǔ):指伊尹为汤厨师之事。

③囚拘:指管仲被幽囚。

【翻译】

文学之士说:“天下如果不太平,各个诸侯国都不得安宁,这是明智君主所担忧的。没有一个贤明的皇帝来统治,也缺乏地方上能统管一方的诸侯,导致天下纷扰不安,这正是圣人和贤者所忧心的。正因如此,尧王担心洪水泛滥,伊尹担忧百姓的疾苦,管仲遭受囚禁,孔子周游各国,他们都是因为担心百姓遭受灾难,希望能够为他们带来安宁。所以伊尹背着烹饪用的鼎俎去见商汤,管仲忍受羞辱和束缚,孔子周游各地,都是为了拯救世人。因此,追逐逃亡者的人必须加快脚步,救助溺水者的人难免会弄湿衣服。现在,百姓们陷入沟壑之困境,即使他们不想弄湿衣服,又怎能避免呢?”

御史沉默了,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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