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大夫曰:“呻吟槁简①,诵死人之语,则有司不以文学。文学知狱之在廷后而不知其事,闻其事而不知其务。夫治民者,若大匠之斫,斧斤而行之,中绳②则止。杜大夫、王中尉之等,绳之以法,断之以刑,然后寇止奸禁。故射者因槷③,治者因法。虞、夏以文,殷、周以武,异时各有所施。今欲以敦朴之时,治抏弊之民,是犹迁延而拯溺,揖让而救火也。”
【注释】
①槁简:谓破旧的简册。
②中(zhònɡ)绳:木工用墨线取直,因谓合乎墨线为“中绳”。
③槷(niè):箭靶。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哼唱干枯破旧的竹简,背诵死人的言论,这样的官员不像文学之士。那些文学之士只知道监狱在朝廷之后,却对狱中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即便听闻了一些,也不明白该如何处理。治理百姓就像木匠施工,挥动斧斤,一旦符合绳墨就会停下手来。像杜周这样的大夫、王温舒这样的中尉,他们用法律来惩处罪犯,用刑罚来断定罪行,这样一来,盗贼就会停止他们的行为,邪恶就会被制止。所以说,射箭的人依靠箭靶来瞄准,治理国家的人则依靠法律。虞、夏时期依靠文治,殷、周时期则依靠武力,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治理方法。现在想要用古时候的简朴教育来治理今天狡猾的民众,就像拖延着去救落水的人、打躬作揖去扑灭火灾一样。”
【原文】
文学曰:“文王兴而民好善,幽、厉兴而民好暴,非性之殊,风俗使然也。故商、周之所以昌,桀、纣之所以亡也,汤、武非得伯夷之民以治,桀、纣非得跖、
之民以乱也,故治乱不在于民。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讼者难,讼而听之易。夫不治其本而事其末,古之所谓愚,今之所谓智。以棰楚正乱,以刀笔①正文,古之所谓贼,今之所谓贤也。”
【注释】
①刀笔:诉讼状文,此处指刑罚。刀笔原意为写字的工具。古代用笔在竹简上写字,有误则用刀刮去重写,所以“刀笔”连称。
【翻译】
文学之士说:“当文王执政时,人们倾向于行善;而在幽王和厉王时代,人们却偏向暴行。这并非人们本性发生了变化,而是时代的风气造就了他们。所以,商和周朝的兴盛,以及桀王和纣王的灭亡,并不是因为汤王和武王得到了伯夷这样的民众才天下大治,也不是因为桀王和纣王得到跖和
这样的民众才导致大乱,治理与混乱并不取决于民众本身。《论语·颜渊》中孔子说过:‘在审判诉讼上,我和别人没有两样,最好是让诉讼本身不再存在。’要让诉讼不存在是很难的,而处理诉讼则相对容易。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是处理表面现象,古人认为这是愚蠢的,而现代人却认为这是智慧的。用棰杖荆条来纠正混乱,用法吏刀笔判词来纠正文治,古人认为这是破坏,而现代人认为这是贤明。”
【原文】
大夫曰:“俗非唐、虞之时,而世非许由之民,而欲废法以治,是犹不用隐括斧斤,欲挠曲直枉也。故为治者不待自善之民,为轮者不待自曲之木。往者,应少、伯正之属溃梁、楚,昆卢、徐谷之徒乱齐、赵,山东、关内暴徒,保①人阻险。当此之时,不任斤斧,折之以武,而乃始设礼修文,有似穷医,欲以短针而攻②疽,孔丘以礼说跖也。”
【注释】
①保:通“堡”,聚集。
②攻:此处意为治疗。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如今的风俗已不同于唐、虞时代,人们也不再像许由那样纯朴,然而想要通过废除法律来治理国家,就像不用纠正曲木的工具和斧斤去矫正木头,期望能够把木头从弯的弄直、直的弄弯一样。所以,治理国家的人不应指望民众自发地变得善良,制造车轮的工匠也不应期待木材自己变得弯曲适合。过去,像应少、伯正这样的人颠覆了梁、楚,昆卢、徐谷这样的团伙扰乱了齐、赵,山东和关内的暴民,依仗险要聚集人众。在那样的时候,如果不使用刑罚和武力去制服他们,反而要建立礼仪和文化,那就像一个医术不精的医生,试图用短针头治疗深层的脓肿,或者像孔子试图用礼义去说服盗跖一样无效。”
【原文】
文学曰:“残材木以成室屋者,非良匠也。残贼民人而欲治者,非良吏也。故公输子因木之宜,圣人不费①民之性。是以斧斤简用,刑罚不任,政立而化成。扁鹊攻于凑理,绝邪气,故痈疽不得成形。圣人从事于未然,故乱原无由生。是以砭石藏而不施,法令设而不用。断已然,凿已发者,凡人也。治未形,睹未萌者,君子也。”
【注释】
①费:通“拂”,违背。
【翻译】
文学之士说:“用劣质的木头建造房屋,并不是一个优秀的木匠的做法。用残酷的手段治理人民,也不是一个称职的官员的所为。因此,像鲁班那样的大师会根据木材的自然特性来加工,而圣人则不会违背人民的本性。这就是为什么优秀的木匠很少需要斧头,而明智的官员不会滥用刑罚,一旦政策确立,教化自然而然地形成。扁鹊在治疗时会直接让药作用于病变的部位,切断病源,因此严重的疮病无法形成。圣人总是预先处理事情,因此混乱的根源就无法产生。这就是为什么治疗用的石针会被收起来而不用,法律虽然制定但不必施行。诊断已经显露的病情,处理已经发生的事情,这是普通人的做法。而能够治疗尚未完全形成的疾病,预见尚未发生的事情,这是君子的行为。”
【原文】
大夫曰:“文学所称圣知者,孔子也,治鲁不遂,见逐于齐,不用于卫,遇围于匡,困于陈、蔡。夫知时不用犹说,强也;知困而不能已,贪也;不知见欺①而往,愚也;困辱不能死,耻也。若此四者,庸民之所不为也,而况君子乎!商君以景监见,应侯以王稽进。故士因士,女因媒。至其亲显,非媒士之力。孔子不以因进见而能往者,非贤士才女也。”
【注释】
①见欺:被欺骗。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在文学领域被誉为圣人和智者的,是孔子。孔子在治理鲁国时未能成功,被逐出齐国,在卫国也无缘任职,曾在匡地被围攻,又在陈蔡之地受困。他明知自己不会为当时的人所用,仍旧坚持向各国君主进言,这是固执;明知自己处于困境却不愿放弃,这是贪婪;不明白自己会受到欺骗而投身其中,这是愚蠢;在受辱和困境中不能以死保节,这是耻辱。以上四种行为,即使普通百姓也不会去做,更何况是君子呢!商鞅得以见秦孝公是因为景监的推荐,应侯范雎是因为王稽的引荐而被用。所以说,士人依靠其他士人的推荐,女子依赖媒人的介绍。但要想真正接近君主并得到提拔平步青云,那就不是媒人或士人能力所及的了。孔子并非依靠他人的推荐去见诸侯,而是自己游历各国,这表明孔子并非贤士才女那样的人。”
【原文】
文学曰:“孔子生于乱世,思尧、舜之道,东西南北,灼头濡足,庶几世主之悟。悠悠者皆是,君暗,大夫妒,孰合有媒?是以嫫母饰姿而矜夸,西子彷徨而无家。非不知穷厄而不见用,悼痛天下之祸,犹慈母之伏死子也,知其不可如何,然恶已。故适齐,景公欺之,适卫,灵公围,阳虎谤之,桓魋害之①。夫欺害圣人者,愚惑也;伤毁圣人者,狂狡②也。狡惑之人,非人也。夫何耻之有!《孟子》曰:‘观近臣者以所为主,观远臣者以其所主。’使圣人伪容苟合,不论行择友,则何以为孔子也!”
【注释】
①桓魋(tuí)害之:《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②狂狡:疯狂狡诈的人。
【翻译】
文学之士说:“孔子出生在动荡的时代,怀念尧舜的治国之道,他走遍天下,不惜头顶烈日,脚踩泥泞,只为唤醒那些昏庸的君主。但世间普遍如此,君主愚昧,大夫嫉妒,谁能为孔子牵线搭桥呢?所以丑陋的嫫母装扮自己以夸耀美貌,而西施这样的美人却徘徊无依。孔子并非不知道自己在这困苦时世中难以被用,他是为了哀悼这个世界的灾祸,就像一位慈母对着逝去的孩子一样,他明白自己无能为力,但又怎能放弃呢?因此,他去了齐国,遭到景公的欺骗;去了卫国,被灵公派人围攻;阳虎诽谤他,桓魋加害于他。那些欺骗和伤害圣人的人,是愚昧而迷惑的;那些诋毁圣人的人,是疯狂而狡诈的。这些狡诈和疯狂的人,根本不配称为人。他们哪里有什么羞耻感呢!孟子曰:‘观察一个君主的近臣,可以通过他所接待的人来判断;观察一个君主的远臣,可以通过他所依附的主人来判断。’如果圣人为了迎合而伪装自己,不按照品德来选择朋友,那么他怎么能成为孔子呢!”
【原文】
大夫抚然①内惭,四据②而不言。
【原文】
当此之时,顺风承意之士如编,口张而不歙③,舌举而不下,暗然而怀重负而见责。
【原文】
大夫曰:“诺,胶车倏逢雨④,请与诸生解。”
【注释】
①抚然:茫然自失貌。抚,通“怃(wǔ)”。
②四据:四肢疲乏。古人席地跪坐,臀部放在足跟之上,两手离席很近,疲乏时以两手触地。
③歙(xī):通“噏”,合。
④胶车倏(shū)逢雨:车子用胶粘合,遇到雨水后会散开,亦以喻分解。
【翻译】
大夫感到失望,羞愧难当,四肢疲乏而沉默不语。
在那时,那些随波逐流、巴结领导的人们排成一列,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上,舌头卷起来也放不下,面带忧郁之色,仿佛背负着沉重的担子受到责备一般。
大夫说:“好的,就像突如其来的雨水打湿了胶车,各位学者请解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