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御史曰:“待周公而为相,则世无列国。待孔子而后学,则世无儒、墨。夫衣小缺,憏①裂②可以补,而必待全匹而易之;政小缺,法令可以防,而必待《雅》《颂》乃治之;是犹舍邻之医,而求俞跗③而后治病,废污池之水,待江、海而后救火也。迂而不径,阙而无务,是以教令不从而治烦乱。夫善为政者,弊则补之,决则塞之,故吴子以法治楚、魏,申、商以法强秦、韩也。”
【注释】
①憏(chì):残帛。
②裂:缯帛的残余。
③俞跗:传说为黄帝时的良医。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如果非要等着周公做丞相,那世上就不会有诸多国家了。如果非要等到孔子做老师然后才学习,那世上就不会有儒家和墨家了。衣服上破了小的缺口,明明用一小块布就能将它缝补起来,却非要等到用整匹布来换;政务上有了小的缺陷,明明用法律和禁令就可以弥补,却非要用《诗经》里的《雅》《颂》去治理。这就像生病了不求邻近的医生诊治,却非要去求远方的名医俞跗诊治一样;就像不用身边的污池废水,却非要等从长江、大海运来水之后才去救火一样。宁可绕远路却不走捷径,有了缺点却没有补救措施,这就会让人们不服法律禁令,秩序也会越来越混乱。善于执政的人,当发现弊政时就会加以弥补,有了漏洞就会立刻堵塞,所以吴起用法律和禁令将楚国和魏国治理得很好,申不害和商鞅用法家思想让秦国和韩国变得富强。”
【原文】
文学曰:“有国者选众而任贤,学者博览而就善,何必是周公、孔子!故曰法之而已。今商鞅反圣人之道,变乱秦俗,其后政耗乱①而不能治,流失②而不可复,愚人纵火于沛泽,不能复振;蜂虿螫人,放死③不能息其毒也。烦而止之,躁而静之,上下劳扰,而乱益滋。故圣人教化,上与日月俱照,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注释】
①耗乱:昏乱。
②流失:指失去良风善俗。
③放死:指将蜂、虿(chài,古书上说的蝎子一类的毒虫)放跑弄死。
【翻译】
文学之士说:“执政的君主会从很多人中选拔出贤能之人并加以任用,有学问的人都会博览群书,择善而从,为什么非要等周公、孔子呢!不过是效法他们罢了。商鞅违反了圣人之道,让秦国的良善风俗变坏,所以秦国的政治才变得混乱而不能治理,失去良风善俗而无法恢复。这就像一个愚蠢的人在沼泽里放火,这片土地也就无法恢复原貌了。这就如同毒蜂、毒蝎咬了人,即便将蜂、蝎放跑、弄死,也无法消除它们的毒害一样。烦躁不安的时候就要想办法静下来,如果国家上下都焦躁烦扰,那混乱就会越来越严重。所以说,圣人的教化,就像日月一样光照大地,就像天地共同流转,怎么能说成小的弥补呢!”
【原文】
御史曰:“衣缺不补,则日以甚,防漏不塞,则日益滋①。大河之始决于瓠子也,涓涓尔,及其卒,泛滥为中国害,灾梁、楚,破曹、卫,城郭坏沮,蓄积漂流,百姓木栖②,千里无庐,令孤寡无所依,老弱无所归。故先帝闵悼其灾,亲省河堤,举禹之功,河流以复,曹、卫以宁。百姓戴其功,咏其德,歌‘宣房塞,万福来’焉,亦犹是也,如何勿小补哉!”
【注释】
①滋:指漏洞越来越大。
②木栖:爬到树上栖息。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衣服破了不补,就会破得一天比一天更严重;堤坝漏水却不堵塞,漏洞就会一天比一天更大。当初,黄河在瓠子决口时,最开始也不过是涓涓细流而已,可到了后来竟然泛滥成灾,成了中原的一大祸害,甚至淹没了梁、楚地区,冲破了曹、卫一带,城墙被洪水冲垮,财物四处漂流,老百姓只能爬到树上栖息,千里之内都看不见房屋,孤儿寡妇没有依靠,老弱者也找不到归宿。所以,已故的武帝同情百姓受灾,亲自前去视察河堤,就像当年大禹治水一样治理黄河,黄河决口这才得以修复,曹、卫一带才终于获得安宁。百姓们感激武帝的治河之功,歌咏他的大恩大德,歌中说‘宣房决口堵塞,千福万福来临’。事实就是如此,怎么能说不需要小弥补呢!”
【原文】
文学曰:“河决若瓮口,而破千里,况礼决乎?其所害亦多矣!今断狱岁以万计,犯法兹多,其为灾岂特曹、卫哉!夫知塞宣房而福来,不知塞乱原而天下治也。周国用之,刑错不用,黎民若四时各终其序,而天下不孤。《颂》曰:‘绥我眉寿,介以繁祉①。’此夫为福,亦不小矣!诚信礼义如宣房,功业已立,垂拱无为,有司何补,法令何塞也?”
【注释】
①祉(zhǐ):幸福,福气。
【翻译】
文学之士说:“黄河决口之初也只有瓮口大小,可最后却能冲破千里,何况是礼义有所决口呢?它的危害势必会更多!如今,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案件,犯法的人也越来越多,它所造成的危害又岂止是曹、卫一带呢!你们只知道“堵塞宣房,幸福来临”,却不知道杜绝乱世的根源才会让天下大治。周国重礼法,而弃刑罚,百姓就像四季交替那样自然变化,各守本分,普天之下也就没有孤寡之人了。《诗经·周颂·雍》说:‘保佑我平安长寿,赐给我许多幸福。’上天的赐福也算不小了!如果朝廷信仰诚信礼义,能像对待堵塞宣房那样,那么功业就能够建立,皇帝也可以垂衣拱手,无为而治了,(如此)官吏们还需要补救什么,还需要用法令去堵塞什么呢?”
【原文】
御史曰:“犀铫①利
,五谷之利而间草之害也。明理正法,奸邪之所恶而良民之福也。故曲木恶直绳,奸邪恶正法。是以圣人审于是非,察于治乱,故设明法,陈严刑,防非矫邪,若隐括②辅檠③之正弧剌④也。故水者火之备,法者止奸之禁也。无法势,虽贤人不能以为治;无甲兵,虽孙、吴不能以制敌。是以孔子倡以仁义而民从风,伯夷遁首阳而民不可化。”
【注释】
①犀铫(yáo):犀利的大锄。
②隐括:矫正斜曲的器具。
③辅檠(qínɡ):矫正弓弩的器具。
④弧剌:犹狐剌,歪斜不正。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犀利的大锄,锋利的锄头,对五谷有利但对苗间的杂草有害。严明法律公正审理,是奸人歹徒所害怕的,但却是良民百姓之福。所以,弯曲的树木讨厌取直的绳墨,奸人歹徒憎恶公正的法律。因此,圣人明辨是非,洞察治乱,制定了明确的法律,颁布了严厉的刑法,防止为非作歹的现象,矫正奸邪之事,就像用隐括和辅檠去矫正曲木一样。可见,水是用来防备火灾的,法律是用来禁止奸邪的。没有法律和权力,即便是圣贤之人也不能治理国家;没有盔甲兵器,即使是孙子、吴起也无法战胜敌人。所以,孔子倡导仁义时,民众却并不听从;伯夷逃往首阳山隐居,也无法将人民感化得同他一般。”
【原文】
文学曰:“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杀人而不能使人仁。所贵良医者,贵其审消息①而退邪气也,非贵其下针石而钻肌肤也。所贵良吏者,贵其绝恶于未萌,使之不为,非贵其拘之囹圄而刑杀之也。今之所谓良吏者,文察②则以祸其民,强力则以厉其下,不本法之所由生,而专己之残心,文诛假法,以陷不辜,累无罪,以子及父,以弟及兄,一人有罪,州里惊骇,十家奔亡,若痈疽之相泞③,色淫之相连,一节动而百枝摇。《诗》云:‘舍彼有罪,沦胥以铺。’痛伤无罪而累也。非患铫耨之不利,患其舍草而芸④苗也。非患无准平,患其舍枉而绳直也。故亲近为过不必诛,是锄不用也;疏远有功不必赏,是苗不养也。故世不患无法,而患无必行之法也。”
【注释】
①审消息:审察脉象阴阳盛衰。
②文察:根据法律条文苛察。
③泞(nìnɡ):原意为泥浆,此处指毒疮溃烂。
④芸:通“耘”,除草。
【翻译】
文学之士说:“法律能够判罚人,却无法让人廉洁;法律能够判人死罪,却无法让人变得仁义。人们之所以将良医看得很重,就是看重他可以准确把握脉象的阴阳盛衰,能够祛除邪气,而不是看重他懂得运用银针去扎皮肉。人们之所以将好的官吏看得很重,就是看重他可以在罪恶尚未萌发时斩断恶念,让人不去犯罪,而不是看重他知道将犯人关进大牢判刑或杀死。现在所谓的优秀官员,只知道用法律条文苛察黎民,用强权暴力去残害下属,不根据立法的初心,却专门听凭自己的残暴之心,假借法令条文的名义,去构陷无辜的民众,并株连众多无辜的亲属,儿子株连父亲,弟弟株连兄长,一人有罪,一州一里都为之惊骇,十个家庭都为之逃亡,就像毒疮持续溃烂、好色淫乱互相影响,一根枝节动摇,百根树枝摇晃。《诗经·小雅·雨无正》说:‘一人有罪,要受到惩罚,他人无罪,也要受到牵连。’诗句感伤的正是无罪而受到株连。不怕锄草的锄头不锋利,怕的是留着杂草不锄,却锄掉禾苗。不怕没有测量水平的标准,只怕舍弃曲木反而去纠正直木。因此,对关系亲密的人犯错却不处罚,就像有锄头却不锄掉杂草;对关系疏远的人有功劳却不给予奖赏,就像禾苗无法获得养育。所以,国家不怕没有法律,只怕没有切实可行的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