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大夫曰:“秦、楚、燕、齐,周之封国也;三晋之君,齐之田氏,诸侯家臣也;内守其国,外伐不义,地广壤进①,故立号万乘,而为诸侯。宗周修礼长文,然国翦弱,不能自存,东摄六国,西畏于秦,身以放迁,宗庙绝祀②。赖先帝大惠,绍兴其后,封嘉颍川,号周子男君。秦既并天下,东绝沛水,并灭朝鲜,南取陆梁,北却胡、狄,西略氐、羌,立帝号,朝四夷。舟车所通,足迹所及,靡不毕至。非服其德,畏其威也。力多则人朝,力寡则朝于人矣。”
【注释】
①壤进:疆域推进。
②宗庙绝祀:在中国古代,宗庙是王朝存在的象征,宗庙断了香火,表示王朝覆灭。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秦、楚、燕、齐,这些都是周朝分封的诸侯国;战国时期赵、魏、韩三国的君主,以及齐国的田氏家族,原本都是晋国和齐国诸侯的臣下;他们对内维护秩序,对外征战不公,地域宽广疆域推进,因此被誉为拥有万乘战车的强国,成为诸侯。周朝的宗室深植礼教,文化繁荣,但国势日渐衰弱,无法自立,东面受到齐、楚、燕、赵、魏、韩六国的威胁,西面则惧怕秦国的强大,最终周王被迫流亡,宗庙祭祀也断了香火。多亏了已故武帝的宽厚恩泽,接续了周朝的血脉,将周室一位叫姬嘉的后人封于颍川,尊称为周子男君。秦国最终统一了整个天下,东至沛水,灭掉了朝鲜,南占领了陆梁,北击退了胡人和狄人,西征服了氐族和羌族,自立为帝,四方的部落都来朝拜。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只要是人迹所至之地,没有不来朝贡称臣的。这并非因为他们敬佩秦帝的德行,而是畏惧其强大的声威。威力越大,就越有人来朝拜;威力越小,就只能向他人朝拜。”
【原文】
文学曰:“禹、舜,尧之佐也,汤、文,夏、商之臣也,其所以从①八极而朝海内者,非以陆梁之地、兵革②之威也。秦、楚、三晋号万乘,不务积德而务相侵,构兵争强而卒俱亡。虽以进壤广地,如食
③之充肠也,欲其安存,何可得也?夫礼让为国者若江、海,流弥久不竭,其本美也。苟为无本,若蒿火暴怒而无继,其亡可立而待,战国是也。周德衰,然后列于诸侯,至今不绝。秦力尽而灭其族,安得朝人也?”
【注释】
①从:使动词,使之顺从。
②兵革:革,用皮革制的甲。兵器、衣甲的总称。
③
(cè):
子(一种草本植物),侧边生出的块根,可入药。
【翻译】
文学之士说:“禹和舜是尧帝的辅佐大臣,商汤是夏朝桀王的臣子,周文王是商朝纣王的臣子。他们之所以能让四面八方的人顺从、海内朝拜,并不是因为陆梁的土地广阔或兵器、革车等武力的威慑。秦、楚、赵、魏、韩这些国家自诩拥有万辆战车,但他们不注重积累德行,只是相互侵扰、彼此交战,最终导致自己的灭亡。即使他们扩张了领土,但就像吃了有毒的
子一样,怎么可能期待国家的长治久安呢?那些以礼让治理国家的人,就像江河大海一样,源远流长,永不干涸,因为江河大海有深厚的根基。如果没有这样的根基,就像点燃的蒿草,虽然火势猛烈熊熊燃烧,但很快就会熄灭,战国时期的国家就是这样。周朝的德行虽然衰落,但至今仍有后裔列为诸侯,国脉未断。秦朝的力量耗尽后,家族被灭,怎么可能让人来朝拜呢?”
【原文】
大夫曰:“中国与边境,犹支体与腹心也。夫肌肤寒于外,腹心疾于内,内外之相劳,非相为赐也!唇亡则齿寒,支体伤而心憯怛。故无手足则支体废,无边境则内国害。昔者,戎狄攻太王于邠,逾岐、梁而与秦界于泾、渭,东至晋之陆浑,侵暴中国,中国疾之。今匈奴蚕食内侵,远者不离①其苦,独边境蒙其败。《诗》云:‘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不征备,则暴害不息。故先帝兴义兵以征厥罪,遂破祁连、天山,散其聚党,北略至龙城,大围匈奴,单于失魂,仅以身免,乘奔逐北,斩首捕虏十余万。控弦②之民,旃裘之长,莫不沮胆③,挫折远遁,遂乃振旅。浑耶率其众以降,置五属国以距胡,则长城之内,河、山之外,罕被寇灾。于是下诏令,减戍漕,宽徭役。初虽劳苦,卒获其庆。”
【注释】
①离:通“罹”,遭受。
②控弦:开弓。
③沮胆:丧胆。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中原地区与边疆之间的关系,就像人的四肢与心脏一样。如果外部的皮肤受寒,内部的心脏也会生病,身体内外的相互影响是不可避免的。没有了嘴唇,牙齿就会因裸露在外而感到寒冷;四肢受伤,心里也会感到痛苦。同样,如果没有了手脚,人的四肢就残废了;如果没有了边境,国家内部也会受害。过去,戎狄族群攻击了居住在邠地的太王,太王带领人民越过梁山来到岐山脚下定居,与秦国在泾水和渭水交界,戎狄向东抵达晋国的陆浑地区,不断侵扰中原地区,中原诸侯对此深感痛恨。现在,匈奴族群不断蚕食、侵犯内地,距离匈奴远的地区尚能免遭受其侵害,但边疆地区却遭受了失败。《诗经·小雅·正月》中写道:‘忧心忡忡,担忧国家遭受苦难。’如果不进行征伐和准备,匈奴的暴行就不会停止。因此,已故武帝发起了正义之战,惩罚匈奴的罪行,接着攻破了祁连山和天山,驱散了匈奴聚集的党羽,北至匈奴单于祭天的龙城,汉军包围了匈奴,匈奴单于丧魂落魄,仅凭一身之力仓皇逃脱,我军乘胜追击,斩杀和俘虏了十多万匈奴。匈奴的弓箭手和身穿毡袍的首领都被吓破了胆,遭受挫败后纷纷逃离,汉军于是整顿军队回朝。匈奴的浑邪王带领他的臣民向汉朝投降,汉朝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设立了五个属国来抵御匈奴,从此长城以内,河山之外的地区很少再受到匈奴的侵扰。于是皇帝颁布了诏令,减少了征兵和漕运的负担,放宽了徭役。虽然在征讨匈奴的初期经历了艰苦,但最终我们获得了成功。”
【原文】
文学曰:“周累世积德,天下莫不愿以为君,故不劳而王,恩施由近而远,而蛮、貊自至。秦任战胜以并天下,小海内①而贪胡、越之地,使蒙恬击胡,取河南以为新秦,而忘其故秦,筑长城以守胡,而亡其所守。往者,兵革亟动,师旅数起,长城之北,旋车遗镞②相望。及李广利等轻计——计还马足,莫不寒心;虽得浑耶,不能更所亡。此非社稷之至计也。”
【注释】
①小海内:以海内为小。
②遗镞(zú):指遗弃或残剩的箭镞。
【翻译】
文学之士说:“周朝代代积累善行,全天下的人都愿意拥戴周王为君,因此周朝无需费力就能称王,恩泽从近及远地传播,连偏远的蛮族和貊族也自发前来朝拜。而秦朝凭借战争的胜利来统一天下,嫌弃中原的疆域太小,贪图匈奴和百越的土地,派遣蒙恬攻打匈奴,占领了黄河以南的河套地区,将其称为新秦,却忘记了秦国原有的土地,建造长城来防御匈奴,最终却抛弃了应当守护的中国本土。过去,战争频繁,军队经常被调集,在长城以北,路上到处可见倒下的战车和遗落的箭矢。等到李广利等人轻率地策划——统计回来的马匹数量,让每个人都感到心寒;尽管收降了浑邪王,但无法抵偿已经失去的东西。这显然不是治国的最佳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