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大夫曰：“汉兴以来，修好结和亲，所聘遗单于者甚厚；然不纪重质①厚赂之故改节，而暴害滋甚。先帝睹其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怀，故广将帅，招奋击，以诛厥罪；功勋粲然，著于海内，藏于记府②，何命‘亡十获一’乎？夫偷安者后危，虑近者忧迩，贤者离俗，智士权行，君子所虑，众庶疑焉。故民可与观成，不可与图始。此有司所独见，而文学所不睹。”

【注释】

①重质：庄重的盟约。

②记府：收藏文书史册的地方。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自汉朝建立以来，我们一直致力于与匈奴和解，结盟并通过缔结姻亲加强友好关系，给单于的陪嫁礼物和赠品都极为丰厚。尽管如此，匈奴不念及与汉家庄重的盟约以及厚重的赠礼，不改变其侵略行径，反而对我们的边疆造成了更加严重的暴力伤害。故此，武帝意识到匈奴不是靠仁德就能感化的，只能用武力来制服。因此，他广泛地选派将领、召集勇士进行反击，以惩罚匈奴的罪行。武帝对匈奴的征伐功绩显赫，闻名于世，有关记功文献收藏在国家档案馆中，怎能说是‘牺牲十个只换来一个’呢？那些只图一时安逸的人最终会面临危险，只顾眼前利益的人很快就会遭遇忧患。贤明的人会超脱俗世，智慧的人善于权衡行事。君子所担忧的，常人往往感到迷惑。因此，民众可以见证成果的实现，但不能参与规划的起始。这是主管官员独到的见解，而你们却未能洞察。”

【原文】

文学曰：“往者，匈奴结和亲，诸夷纳贡，即君臣外内相信，无胡、越之患。当此之时，上求寡而易赡，民安乐而无事，耕田而食，桑麻而衣，家有数年之稸，县官余货财，闾里耆老，咸及其泽。自是之后，退文任武，苦师劳众，以略无用之地，立郡沙石之间①，民不能自守，发屯②乘城，挽辇而赡之。愚窃见其亡，不睹其成。”

【注释】

①立郡沙石之间：指汉武帝在边塞沙漠之地设置武威、酒泉、张掖、敦煌、朔方等郡。

②发屯：屯兵。

【翻译】

文学之士说：“以前，汉朝与匈奴建立了和亲关系，周边的异族国家也纷纷进贡归附，无论是君臣之间还是国与国之间，都建立了相互信任的关系，不再有胡人或越人的祸患。在那个时期，朝廷的征求少而且容易满足，百姓们生活安定，无须忧虑，靠着耕作为生，种植桑麻来制衣，每个家庭都有几年的积蓄，朝廷也有剩余的物资，连乡里的长者都享受到朝廷的恩泽。但从那之后，朝廷放弃了文治政策，转而依赖武力，动员大军去征服那些荒凉无用的西北边陲，于沙漠之地设立郡县，百姓们无法自行防守，只能派遣士兵屯驻，登城守卫，依靠运输车辆来提供补给。在我看来，这些行动只带来了损失，而没有看到任何成果。”

【原文】

大夫曰：“匈奴以虚名市于汉，而实不从；数为蛮、貊所绐，不痛之，何故也？高皇帝仗剑定九州；今以九州而不行于匈奴①。闾里常民，尚有枭散②，况万里之主与小国之匈奴乎？夫以天下之力勤何不摧？以天下之士民何不服？今有帝名，而威不信于长城之外，反赂遗而尚踞敖③，此五帝所不忍，三王所毕怒也。”

【注释】

①不行于匈奴：指汉家政令不能推行到匈奴。

②枭（xiāo）散：古代博戏的两种彩名，以枭为贵，散为贱。

③敖：通“傲”，倨慢。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匈奴仅以虚假的名义与汉朝进行交易，实际上却并未归顺汉朝；汉朝多次受到这些蛮夷民族的欺骗，你们却对此不感到痛恨，这是为何呢？昔日高祖皇帝手握宝剑统一了九州；现在汉朝的法令仅限九州却不能推行至匈奴。即使是普通百姓之间，也有等级之别、主次之分，更何况是中国这万里之主与小国匈奴之间呢？如果动用全中国的力量，有何难以摧毁之敌？如果依靠全中国的士兵和百姓，有何人不会臣服？现在天子虽然拥有皇帝的尊号，但威信却未能传达到长城之外，反而送给匈奴财物，纵容他们的傲慢无礼，这是历代五帝所不能忍受、三王必定愤怒的事情。”

【原文】

文学曰：“汤事夏而卒服之，周事殷而卒灭之。故以大御小者王，以强凌弱者亡。圣人不困其众以兼国，良御不困其马以兼道。故造父之御不失和，圣人之治不倍德。秦摄利衔以御宇内，执修棰①以笞八极，骖服②以罢，而鞭策愈加，故有倾衔遗棰之变。士民非不众，力勤非不多也，皆内倍外附而莫为用。此高皇帝所以仗剑而取天下也。夫两主好合，内外交通，天下安宁，世世无患，士民何事？三王何怒焉？”

【注释】

①修棰（chuí）：长鞭。

②骖服：指驾车之马。在两旁的称骖马，在中间驾车辕的称服马。

【翻译】

文学之士说：“汤侍奉夏朝，最终将其征服；周侍奉殷朝，最终将其消灭。因此，那些以强大之势服侍弱小者能够称霸天下，而那些以强权欺凌弱者的国家终将灭亡。圣明的君主不会以征服他国为目的而使自己的人民疲惫，善于驾驭的车夫也不会为了赶路而使马匹筋疲力尽。因此，造父驾驭车马总是和谐，圣明的统治者治理国家总是仁德并重。秦朝紧握着便利的马嚼来统治天下，手执长鞭来抽打四方，驾车的马匹早已经筋疲力尽，而鞭子却抽打得愈发严厉，最终才有了马匹倒下、马鞭遗失的变故。秦朝的士兵和百姓不可谓不众，力量不可谓不多，但老百姓都内叛秦朝、外附诸侯，无人可为秦朝所用。这正是高祖皇帝能够仗剑取得天下的原因。如果汉朝与匈奴和睦相处，国内外交流顺畅，天下将会安宁，世代无战乱之患，士兵和百姓又有何战事可言？三代君王又有何理由感到愤怒呢？”

【原文】

大夫曰：“伯翳①之始封秦，地为七十里。穆公开霸，孝公广业。自卑至上，自小至大。故先祖基之，子孙成之。轩辕战涿鹿，杀两皞、蚩尤而为帝，汤、武伐夏、商，诛桀、纣而为王。黄帝以战成功，汤、武以伐成孝。故手足之勤，腹肠之养②也。当世之务，后世之利也。今四夷内侵，不攘，万世必有长患。先帝兴义兵以诛强暴，东灭朝鲜，西定冉、駹，南擒百越，北挫强胡，追匈奴以广北州，汤、武之举，蚩尤之兵也。故圣主斥地③，非私其利，用兵，非徒奋怒也，所以匡难辟害，以为黎民远虑。”

【注释】

①伯翳：亦作“伯益”。古代嬴姓各族的祖先。东夷族领袖。

②手足之勤，腹肠之养：手足的勤劳是为了奉养腹肠。

③斥地：开拓疆土。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秦国的始祖伯翳当初被封赐的秦地只有七十里方圆。秦穆公在春秋时期开启了霸业，而秦孝公在战国时期进一步扩大了国家的版图。秦国从一个卑微的小国发展成为强大的霸主。这是因为先祖们奠定了基础，后代们继续发扬光大。黄帝在涿鹿之战中击败了太皞、少皞和蚩尤，从而成就了帝王之位；商汤攻伐夏朝，周武王攻伐商朝，都是通过诛灭夏桀和商纣这样的暴君来实现的。黄帝通过战争取得了成功，商汤和周武王则通过征伐来彰显孝道。因此，手足的辛勤劳作是为了奉养腹肠。当代的战事可以成为后代的福祉。现在，四方的异族侵扰我们的国土，如果不加以驱逐，那么未来的世世代代都将面临持续的威胁。先帝曾经发起正义之战，以惩罚那些强横的异族，东征灭了朝鲜，西平定了冉駹，南征服了百越，北击退了强大的匈奴，追逐匈奴以扩宽北方的疆土，这些举措都类似于商汤伐桀、武王伐纣的壮举，类似于黄帝擒蚩尤的战斗。因此，圣明的君主开拓疆土，并非出于私利，发兵征战，也不仅仅是出于发泄愤怒，而是为了拯救危难、远避灾害，为了人民长远的未来考虑。”

【原文】

文学曰：“秦南禽劲越，北却强胡，竭中国以役四夷，人罢极而主不恤，国内溃而上不知；是以一夫倡而天下和，兵破陈涉，地夺诸侯，何嗣之所利？《诗》云：‘雍雍鸣 ①，旭日始旦。’登得②前利，不念后咎。故吴王知伐齐之便，不知干遂之患。秦知进取之利，而不知鸿门之难。是知一而不知十也。周谨小而得大，秦欲大而亡小。语曰‘前车覆，后车戒’‘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矣。”

【注释】

① （yàn）：同“雁”，大雁。

②登得：贪得。

【翻译】

文学之士说：“秦国征服了南方的强越，击退了北方的匈奴，耗尽了中原的资源来征伐四方的异族，百姓们劳累到了极点，而君主却毫无关心，国家内部已经瓦解，但皇帝却浑然不觉；因此，一个普通的农夫陈涉一呼百应，秦军被他击败，秦国的土地被东方的诸侯夺走，这对秦国的后代有何益处？《诗经·邶风·瓠有苦叶》中说：‘大雁鸣叫，太阳才刚刚升起。’人们只贪得眼前的利益，却忘记了随之而来的灾祸。因此吴王夫差只看到攻打齐国的便利，却没预见到干遂的灭顶之灾。秦国只看到攻击和夺取的好处，却没意识到鸿门宴后的危机。这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十。周朝小心翼翼地最终得到了天下，而秦国因贪欲过大而亡于小民之手。常言道：‘前面的车子倾覆了，后面的车子要引以为戒。’‘殷人的教训并不遥远，在夏桀的时代就已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