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大夫曰：“饰几杖①，修樽俎，为宾，非为主也。炫耀奇怪，所以陈四夷，非为民也。夫家人有客，尚有倡优②奇变之乐，而况县官乎？故列羽旄③，陈戎马，所以示威武；奇虫珍怪，所以示怀广远、明盛德，远国莫不至也。”

【注释】

①几杖：几，几案，摆在座前的小桌，用于凭靠。杖，拐杖，手杖。为老人预备几杖，是中国古代优待老人的重要礼仪。《礼记·曲礼上》：“大夫七十而致事，若不得谢，则必赐之几杖。”

②倡优：古代以乐舞、戏谑为业的艺人。

③羽旄：古时军旗的一种。以雉羽、旄牛尾装饰旗杆，故名。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装饰桌案和手杖，摆放酒器和盛放牲畜的器具，这些都是为了迎接客人，而并非为了自家人。炫耀地展示那些稀奇古怪的珍品，目的是让四方蛮夷开开眼界，而不是给本国百姓看的。就像普通人家有贵宾来访，还会有各种歌舞和杂技表演来取悦娱乐客人，何况是朝廷呢？所以才会陈列那些装饰着鸟羽、牛尾的旗帜，摆出战车和战马，这是为了展现国家的强势武力；而那些奇特的昆虫和珍奇的异宝，则是用来怀柔远方的异族、表达圣主盛名远德，吸引远方的国家纷纷前来归附。”

【原文】

贤良曰：“王者崇礼施德，上仁义而贱怪力，故圣人绝而不言。孔子说：‘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不可弃也。’今万方绝国①之君奉贽②献者，怀天子之盛德，而欲观中国之礼仪，故设明堂③、辟雍④以示之，扬干戚⑤、昭《雅》《颂》以风之。今乃以玩好不用之器，奇虫不畜之兽，角抵诸戏，炫耀之物陈夸之，殆与周公之待远方殊。昔周公处谦以卑士，执礼以治天下，辞越裳之贽，见恭让之礼也；既，与入文王之庙，是见大孝之礼也。目睹威仪干戚之容，耳听清歌《雅》《颂》之声，心充至德，欣然以归，此四夷所以慕义内附，非重译狄鞮⑥来观猛兽熊罴也。夫犀象兕⑦虎，南夷之所多也；骡驴 驼，北狄之常畜也。中国所鲜，外国贱之，南越以孔雀珥门户，昆山之旁，以玉璞抵乌鹊。今贵人之所贱，珍人之所饶，非所以厚中国，明盛德也。隋、和，世之名宝也，而不能安危存亡。故喻德示威，惟贤臣良相，不在犬马珍怪。是以圣王以贤为宝，不以珠玉为宝。昔晏子修之樽俎之间，而折冲乎千里；不能者，虽隋、和满箧，无益于存亡。”

【注释】

①绝国：极其辽远之邦国。

②贽：初次见人时所送的礼物，以表敬意。

③明堂：古代天子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会及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均于其中举行。

④辟雍：古代天子所设大学。

⑤干戚：盾和斧，扬干戚为武舞。

⑥狄鞮：西方少数民族对翻译官的称呼。

⑦兕（sì）：犀牛。

【翻译】

贤良之士说：“君主崇尚礼仪，广施圣德，推行仁义道德，轻视怪异暴力，所以圣贤从不谈怪异、叛乱、暴力、神灵。孔子说：‘言谈讲究忠信，做事忠厚恭敬，即便身处偏远落后的地方，这些美德也不应被抛弃。’现在，来自四面八方的极其辽远的邦国，携带见面礼前来拜见，是因为他们敬仰天子的伟大德行，希望亲眼见识中华的礼仪。因此，朝廷设立用来朝觐的明堂、用来推行教化的辟雍，让邦国君主观看，宫廷艺人手执盾牌大斧跳起武舞，演唱《雅》《颂》的歌诗来教化他们。但现在，朝廷却展示那些好玩无用的玩意儿、家里不饲养的奇异动物，以及角抵等游戏，将这些炫耀性的事物展示于人，这恐怕与周公接待远方宾客的方式大相径庭。周公以谦逊的态度对待贤良之人，以礼治理天下，他拒绝了越裳国觐见的白雉贡品，以此向越裳国展示什么是恭让之礼；随后周公带领越裳国君参拜文王庙，以此向越裳国展示什么是孝敬之礼。越裳国王亲眼看到了威仪的、手执盾斧的武舞，亲耳听到了《雅》《颂》的歌声，内心充满至高无上的德行，喜悦地回国，这才是四夷之人羡慕中华仁义、愿意归附的真正原因，而不是他们通过重重翻译来观赏中国的猛兽熊罴。犀牛、象、虎是南方蛮夷常见的野兽；骡、驴、骆驼是北方夷狄常见的牲畜。这些在中国稀有的野兽牲畜，在外国却不值钱，南越人甚至用孔雀羽毛装饰门户，在产玉的昆山旁边，人们用珍贵的玉石投掷乌鹊。现在，朝廷却将这些四方蛮夷轻视的物品看得很重，把他们产的多余的东西视为珍宝，这并不是提升国家地位、彰显君主德行的正确做法。隋侯之珠、和氏之璧虽然是世界闻名的宝物，但它们无法使国家化险为夷，更不能让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安康。因此，要想宣扬德行、展示威武，关键在于贤臣良将，而不是珍奇宝物。所以，圣王视贤人为国之宝，而不是金玉。从前齐国丞相晏子曾在宴会上以礼仪感动敌人，使千里之外的敌军战车折回。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即使拥有再多的隋侯之珠、和氏之璧，也无益于国家的存亡兴衰。”

【原文】

大夫曰：“晏子相齐三君①，崔、庆无道，劫其君，乱其国，灵公国围；庄公弑死；景公之时，晋人来攻，取垂都，举临菑②，边邑削，城郭焚，宫室隳，宝器尽，何冲之所能折乎？由此观之：贤良所言，贤人为宝，则损益无轻重也。”

【注释】

①晏子相齐三君：晏婴先后辅佐齐国灵公、庄公、景公三位君主。

②临菑：亦作“临甾”“临淄”，齐国国都。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晏子曾先后辅佐齐国三位君主：齐灵公、齐庄公和齐景公，崔杼和庆封背离了君臣的道义，挟持了君主，使国家陷入混乱。齐灵公时期，齐国被围；齐庄公被暗杀；到了齐景公的时代，晋国发动进攻，攻占了垂都和齐国首都临淄，齐国边境的城邑被削弱，城墙被烧毁，宫殿被摧毁，珍贵器物被洗劫一空。哪里有什么晏子让战车折回的事呢？从这个角度来看，贤良所说的‘以贤人为国宝’，对国家的益损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原文】

贤良曰：“管仲去鲁入齐，齐霸鲁削，非持其众而归齐也。伍子胥挟弓干阖闾，破楚入郢①，非负其兵而适吴也。故贤者所在国重，所去国轻。楚有子玉得臣，文公侧席；虞有宫之奇，晋献不寐。夫贤臣所在，辟除开塞者亦远矣。故《春秋》曰‘山有虎豹，葵藿②为之不采；国有贤士，边境为之不害’也。”

【注释】

①郢（yǐng）：古代楚国的都城。

②葵藿：指两种野菜。

【翻译】

贤良之士说：“管仲离鲁投奔齐国，使得齐国称霸、压制鲁国，这不是因为管仲劫持了鲁国的人民。伍子胥携带弓箭求助吴王阖闾，随后帮助吴国征服了楚国，进占了郢都，这也不是因为他背着武器逃往吴国。所以，贤人所在之处，国家就显得尊贵；贤人离开之地，国家就显得微弱。楚国因子玉这样的贤臣，使得晋文公都要侧席而坐；虞国有宫之奇这样的贤才，让晋献公夜不能寐。国家有了贤臣，野心家想要扫除障碍，扩张疆土，这样的目标就会变得遥不可及。因此，《春秋》上说：‘山中若有虎豹，人们就不敢去采摘葵藿野菜；国家若有贤士，边疆就不会受到侵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