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大夫曰:“作世明主,忧劳万民,思念北边之未安,故使使者举贤良、文学高第,详延①有道之士,将欲观殊议异策,虚心倾耳以听,庶几云得。诸生无能出奇计远图,伐匈奴安边境之策,抱枯竹②,守空言,不知趋舍之宜,时世之变,议论无所依,如膝痒而搔背,辩讼公门之下,讻讻③不可胜听,如品即口以成事,此岂明主所欲闻哉?”
【注释】
①详延:尽数延揽。
②抱枯竹:怀抱枯死的竹简。
③讻(xiōng)讻:喧扰不安貌。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治世的明君,为万民忧心操劳,总想着北疆尚未安定,因此派遣使者选拔贤良、文学等高才,广纳有学识的士子,打算看看他们独特的见解和高明的策略,以虚心的态度倾听,希望有所收获。然而,这些儒生却不能提出奇思妙计和远大谋算,以及攻打匈奴安定边疆的策略,他们只是抱着枯竹书卷,坚守那些空洞的古言,不知道如何合理取舍、适应时代的变迁。他们发表的议论毫无根据,就像膝盖痒了去挠背一样无用。他们在朝堂上的争辩,喧闹不休,让人根本听不下去,就像‘品’字由三个‘口’组成一样。这难道就是明君想要听的吗?”
【原文】
文学曰:“诸生对册①,殊路同归,指在崇礼义,退财利,复往古之道,匡当世之失,莫不云太平;虽未尽可亶用②,宜若有可行者焉。执事暗于明礼,而喻于利末,沮事隋议③,计虑筹策,以故至今未决。非儒无成事,公卿欲成利也。”
【注释】
①对册:对策,亦称“策试”。古代选拔官吏的考试方法。始于西汉文帝前元二年(前178)。即由皇帝提出一些有关政治、经义方面的问题,由被荐举的士人回答。册,通“策”。
②亶(dǎn)用:切实可行。亶,尽,实。
③隋议:毁坏建议。隋,通“堕”。
【翻译】
文学之士说:“诸位儒生在回答皇帝的策问时,虽然出发点不同,但最终目标一致,都是为了提倡礼义,主张国家退还盐铁官营的财利,回归古代造福百姓的道路,纠正现世的错误,每个人都在谈论如何实现天下太平。尽管所提的建议未能做到全部切实可行,但应该有一些是可行的。然而,负责政务的官员们对于明礼的重要性视而不见,只懂得追求末利,败坏事情,否定建议,考虑对付儒生的策略,以至于至今仍未有决断。这并不是因为儒生们无法办成事,而是因为公卿们只想追求财利。”
【原文】
大夫曰:“色厉而内荏,乱真者也。文表而枲里,乱实者也。文学裒衣①博带,窃周公之服;鞠躬踧踖②,窃仲尼之容;议论称诵,窃商、赐之辞;刺讥言治,窃管、晏之才。心卑卿相,志小万乘。及授之政,昏乱不治。故以言举人,若以毛相马。此其所以多不称举。诏策曰:‘朕嘉宇内之士,故详延四方豪俊文学博习之士,超迁官禄。’言者不必有德,何者?言之易而行之难。有舍其车而识其牛,贵其不言而多成事也。吴铎③以其舌自破,主父偃以其舌自杀。鹖
④夜鸣,无益于明;主父鸣鸱,无益于死。非有司欲成利,文学桎梏于旧术,牵于间言者也。”
【注释】
①裒(póu)衣:宽袍。
②踧踖(cù jí):恭敬而局促不安的样子。
③吴铎(duó):吴地出产的大铃。
④鹖
(hé dàn):《本草纲目·禽二》谓鹖
即寒号虫。按其所述性状,为蝙蝠类,古人误认为鸟。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外表严厉但内心软弱,这是以假乱真。外观文饰精美而内里却是枲麻,这是以虚乱实。文学之士穿着华丽的衣服,宽大的腰带,这是在盗用周公的装束;你们表现得小心翼翼,恭敬不安,这是在盗用孔子的仪容;你们大发议论,称赞颂扬,这是在盗用卜商和端木赐的言辞;你们讽刺批评,谈论治国,这是在窃用管仲和晏婴的治国才华。你们从心里轻视权贵,藐视君主。真把政事交给你们,你们又昏庸无能,无法治理。因此,仅凭言辞来选拔人才,就像凭借毛色来判断马的好坏一样。这就是你们很多人与推举不相称的原因。皇帝的诏书说:‘我赞赏国内的才子,因此广泛地招募四方的英才和学识渊博的学者,给予你们越级升迁的官职和俸禄。’说话的人不一定有德行,为什么呢?因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些人放弃了车子,却记得拉车的牛,这是因为他们看重拉车的牛少言多劳。吴地的金铎因为多舌而击破了自己,主父偃因他的巧舌而自我毁灭。鹖
夜里鸣叫,对天明没有任何帮助;主父偃哀鸣,对他的死刑也没有任何帮助。并不是官员们想要获得财利,而是文学之士被过时的教条束缚,被空泛的言论所牵累。”
【原文】
文学曰:“能言之,能行之者,汤、武也。能言,不能行者,有司也。文学窃周公之服,有司窃周公之位。文学桎梏于旧术,有司桎梏于财利。主父偃以舌自杀,有司以利自困。夫骥之才千里,非造父不能使;禹之知万人,非舜为相不能用。故季桓子听政,柳下惠忽然不见,孔子为司寇①,然后悖炽。骥,举之在伯乐,其功在造父。造父摄辔②,马无驽③良,皆可取道。周公之时,士无贤不肖,皆可与言治。故御之良者善调马,相之贤者善使士。今举异才而使臧驺御之,是犹扼骥盐车而责之使疾。此贤良、文学多不称举也。”
【注释】
①司寇:官名。掌管司法、刑狱事务的辅政大臣。
②摄辔:手执驾驭牲口的缰绳。
③驽(nú):劣马。
【翻译】
文学之士说:“既能说出来,又能做得好的,那是商汤和周武王。只能说出来,却做不到的,那是你们这些官员。文学之士盗用周公的装束,但你们这些官员却窃取了周公的职位。文学之士被过时的教条束缚,你们这些官员则被财利束缚。主父偃因为他的巧舌而自我毁灭,你们这些官员则因为贪财而陷入困境。千里马的才能是日行千里,但没有造父这样优秀的车夫就无法驾驭;大禹的智慧胜过万人,但没有舜做宰相就不能发挥。所以,季桓子掌权时,柳下惠忽然就没了踪迹,直到孔子担任鲁国司寇,柳下惠才迅速炙手可热。千里马,靠伯乐发现,但只有造父能发挥它的功用。造父驾车,无论优劣,任何马都能上路。在周公的时代,无论士人贤与不贤,都能参与讨论治国之道。因此,善于驾驭的人能调教好马匹,贤明的宰相能善用人才。现在,选拔有特殊才能的人,却让不称职的人来驾驭他们,这就像让千里马拉盐车还要求马儿快跑一样荒谬。这就是贤良之士、文学之士大多与推举不相称的原因。”
【原文】
大夫曰:“嘻!诸生阘茸无行,多言而不用,情貌不相副。若穿逾之盗,自古而患之。是孔丘斥逐于鲁君,曾不用于世也。何者?以其首摄多端①,迂时而不要也。故秦王燔去其术而不行,坑之渭中而不用。乃安得鼓口舌,申颜眉,预前②论议,是非国家之事也?”
【注释】
①首摄多端:首鼠多端。
②预前:指皇帝之前,御前。
【翻译】
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唉!这些儒生身份低贱也没什么作为,多言善辩却毫不实用,内心与外表不相符。儒生就像那些挖洞偷窃的贼人,自古以来就是社会的害虫。当年孔子被鲁国国君赶走,从未被当世所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的言论首鼠多端,过于迂腐,没有抓住重点。所以,秦始皇焚毁了儒家的书籍,不采纳儒家的学说,还把儒生活埋在渭河之中,永不叙用。他们又怎么能大放厥词,眉飞色舞,参与御前的讨论,评判国家大事的对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