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丞相史曰:“晏子有言:‘儒者华于言而寡于实,繁于乐而舒于民,久丧①以害生,厚葬以伤业,礼烦而难行,道迂②而难遵,称往古而訾当世,贱所见而贵所闻。’此人本枉,以己为式。此颜异所以诛黜,而狄山死于匈奴也。处其位而非其朝,生乎世而讪其上,终以被戮而丧其躯,此独谁为负其累而蒙其殃乎?”
【注释】
①久丧:指儒家倡导的三年之丧。
②道迂:道理拘泥固执。
【翻译】
丞相史说:“晏子曾说:‘儒生言辞华丽却缺乏实际行动,擅长礼乐却不善于治理百姓,长期服丧伤害了生产,奢侈的葬礼损害了经济,烦琐的礼节难以推行,迂腐的道理难以遵循,总是称颂古代却贬低当世,轻视眼前的事物而重视耳闻的古训。’这样的人本来就不正,却把自己当作榜样。颜异就是因为这样被杀,狄山也因此死于匈奴之手。身居高位却诋毁朝廷,活在当下却非议上司,最终导致自己被杀,丢了性命,这又是受谁连累、帮谁蒙受祸殃呢?”
【原文】
文学曰:“礼所以防淫,乐所以移风,礼兴乐正则刑罚中。故堤防成而民无水灾,礼义立而民无乱患。故礼义坏,堤防决,所以治者,未之有也。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故礼之所为作,非以害生伤业也,威仪①节文,非以乱化伤俗也。治国谨其礼,危国谨其法。昔秦以武力吞天下,而斯、高以妖孽累其祸,废古术,隳旧礼,专任刑法,而儒、墨既丧焉。塞士之涂,壅人之口,道谀日进而上不闻其过,此秦所以失天下而殒社稷也。故圣人为政,必先诛之,伪巧言以辅非而倾覆国家也。今子安取亡国之语而来乎?夫公卿处其位,不正其道,而以意阿邑②顺风,疾小人浅浅面从,以成人之过也。故知言之死,不忍从苟合之徒,是以不免于缧绁③。悲夫!”
【注释】
①威仪:古时典礼中的动作仪文及待人接物的仪节。
②阿邑:迎合,曲从。
③缧绁(léi xiè):拘系犯人的绳索。引申为囚禁。
【翻译】
文学之士说:“礼节用以遏制不检点的行为,音乐则用来改善风气。当礼制兴盛和音乐纯正时,刑罚就会得到适当的运用。正如修好堤坝能防止洪水,确立礼义后就能避免动乱和祸患。礼义被败坏、堤坝被冲垮还能治理的,从来没有过。孔子说:‘在礼节上,宁可简朴也不要奢华;在丧礼上,宁愿悲痛也不要简易。’所以,礼节的制定并不是为了破坏人们的生活或者损害人们的生计,礼仪只是有节制的文饰,并不是为了扰乱社会风气。治理国家要注重礼,而处于危机中的国家则要注重法。过去,秦国依靠武力统一了天下,但李斯和赵高的恶行却给国家带来了灾难,他们废弃了古老的道德教育,摧毁了传统礼仪,只依赖严酷的刑法,导致儒家和墨家的教导消失殆尽。他们封锁了士人的进身之路,封锁了百姓的言论,阿谀奉承之辈步步高升,使得君主听不到任何批评,这就是秦朝失去统治权和国家崩溃的原因啊。因此,圣明的统治者在执政时,必须首先清除那些用巧言令色来助长君主错误的小人,这些人是导致国家颠覆的罪魁祸首。你怎么能拿那些导致国家灭亡的言论来说呢?如果公卿身处其位,不能坚守正道,反而刻意曲从,见风使舵,可恶的小人就会得过且过地当面顺从,以造成别人的过错。因此,即使知道说出真相可能会丧命,也不能忍受与那些阿谀奉承的人为伍,最终没能免于被囚禁的命运。多么令人悲哀呀!”
【原文】
丞相史曰:“檀柘而有乡①,萑苇②而有藂③,言物类之相从也。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故汤兴而伊尹至,不仁者远矣。未有明君在上而乱臣在下也。今先帝躬行仁圣之道,以临海内,招举俊才贤良之士,唯仁是用,诛逐乱臣,不避所亲,务以求贤而简退不肖,犹尧之举舜、禹之族,殛鲧放
兜④也。而曰‘苟合之徒’,是则主非而臣阿,是也?”
【注释】
①有乡:有相同的生长土壤。
②萑(huán)苇:芦类植物。萑,长成的蒹。苇,长成的葭。
③藂(cónɡ):聚集。
④
(huān)兜:相传为尧舜时的部落首领,四凶之一。
【翻译】
丞相史说:“檀树与柘树生长于相同的土壤,萑苇与芦苇聚集生长在一个地方,这是说物以类聚。孔子说:‘有德之人不会孤独,一定会有邻居。’所以,当商汤崛起时,伊尹就来到了他的身边,而那些不仁之人则远离了。从未有过明君在上而下有乱臣的情况。现在,先帝亲自践行仁圣之道治理天下,选拔优秀人才和贤良人士,只用有仁德的人,清除那些作乱的臣子,不论亲疏,力求选拔贤能之人,淘汰无能之辈,就像尧帝提拔舜,禹王处罚鲧、放逐
兜那样。你们却说‘苟合之徒’,难道这是指君主做错了事,而臣子们只会阿谀奉承吗?”
【原文】
文学曰:“皋陶对舜:‘在知人,惟帝其难之。’洪水之灾,尧独愁悴而不能治,得舜、禹而九州宁。故虽有尧明之君,而无舜、禹之佐,则纯德不流。《春秋》刺有君而无主。先帝之时,良臣未备,故邪臣得间①。尧得舜、禹而鲧殛
兜诛,赵简子得叔向而盛青肩②诎。语曰:‘未见君子,不知伪臣。’《诗》云:‘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此之谓也。”
【注释】
①得间:得以钻空子。
②盛青肩:晋国奸臣。
【翻译】
文学之士说:“皋陶曾对舜帝说:‘在识别人才这件事上,即使是帝王也会感到为难。’洪灾降临,尧帝独自忧虑,力不从心,直到舜和禹出现,九州大地才恢复了安宁。因此,纵然有尧那样的圣明之主,缺少了舜和禹的辅佐,他的高尚品德也无法传承千古。《春秋》讽刺了这种有明君、无贤臣的情况。在先帝当政时期,由于缺乏贤良的臣子,奸邪之人才得以钻空子。尧帝因有舜和禹,才将鲧和
兜处死;赵简子因有叔向,才废黜了盛青肩。常言道:‘未曾见过真正的君子,就不知道谁是奸臣。’《诗经》上说:‘在未遇见君子之前,心中充满忧虑。见到君子之后,我的心灵便得以安定。’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原文】
丞相史曰:“尧任鲧、
兜,得舜、禹而放殛之以其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人君用之齐民,而颜异,济南亭①长也,先帝举而加之高位,官至上卿。狄山起布衣,为汉议臣,处舜、禹之位,执天下之中,不能以治,而反坐②讪上;故
兜之诛加而刑戮至焉。贤者受赏而不肖者被刑,固其然也。文学又何怪焉?”
【注释】
①亭:秦汉时乡以下的一种行政机构。《汉书·百官公卿表上》:“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
②坐:特指办罪的因由。
【翻译】
丞相史说:“尧帝让鲧和兜担任要职,后来得到舜和禹,便依据罪行将鲧处死,将
兜放逐,天下人都心服口服,因为他们诛除了那些不仁的人。君主通过选拔贤能和清除奸佞来治理百姓。颜异原本只是济南的一个亭长小官,但被已故的武帝提拔,赋予了高位,最终官至上卿。狄山从一个普通百姓成了汉朝的议政大臣。他们都被赋予舜和禹当年的地位,掌握着治理天下的权力,但他们未能辅助皇帝治理国家,反而犯了诋毁皇帝的大罪,因此,他们受到了像
兜一样的惩罚,被处以极刑。有才能的人得到奖赏,无能的人受到惩罚,本来就应该这样。你们文学之士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原文】
文学曰:“论者相扶以义,相喻以道,从善不求胜,服义不耻穷。若相迷以伪,相乱以辞,相矜于后息①,期于苟胜,非其贵者也。夫苏秦、张仪,荧惑诸侯,倾覆万乘,使人失其所恃;非不辩,然乱之道也。君子疾鄙夫之不可与事君,患其听从而无所不至也。今子不听正义以辅卿相,又从而顺之,好须臾之说,不计其后。若子之为人吏,宜受上戮②,子姑默矣!”
【注释】
①后息:辩论双方你来我往,以最后停息者为胜。此处以“后息”指在辩论中最后取胜。
②上戮:最重的刑罚。
【翻译】
文学之士说:“讨论事情的人应该以大义互相帮助,以大道使对方明白,追求更好的解决方式而不求个人胜利,恪守正义而不以困窘为耻。如果人们用假话相互迷惑,用言辞相互扰乱,彼此都以最终取胜相夸耀,妄图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取得胜利,这并不值得称赞。像苏秦、张仪这样的战国策士,他们用巧言令色欺骗诸侯,颠覆了强大的国家,让人们放弃了自己的信念;他们虽然口才了得,但实际上是在制造混乱。品德高尚的人厌恶那些卑鄙的小人,因为他们不适合与君主共事,担心他们表面顺从君主,实则无恶不作。现在你不采纳正义的建议来辅助卿相,反而迎合上司,只是喜欢那些有短暂利益的言论,完全不考虑长远的后果。像你这样的官员,理应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你们还是先闭嘴吧!”
【原文】
丞相史曰:“盖闻士之居世也,衣服足以胜身①,食饮足以供亲,内足以相恤,外不求于人。故身修然后可以理家,家理然后可以治官。故饭蔬粝者不可以言孝,妻子饥寒者不可以言慈,绪业不修者不可以言理。居斯世,行斯身,而有此三累②者,斯亦足以默矣。”
【注释】
①胜身:御寒保身。
②三累:饭蔬粝、妻子饥寒、绪业不修。
【翻译】
丞相史说:“我听说一个有道德的人在世上生活,他的衣物应当足够保暖和保护自己,他的食物应当足够供养父母,在内家人足以互相关心和照顾,而在外则不需要求助于别人。因此,一个人只有修养自身之后,他才能管理好自己的家庭,只有家庭管理得当,他才能妥善地处理官府的公务。所以,那些只能提供粗茶淡饭给父母的人不能被称为孝顺,那些让妻儿挨饿受冷的人不能被称为慈爱,那些没有继承好祖业的人不能被称为善于治理。在当世生活,行事立身,如果被这三件事拖累,那也就足以闭口不言了。”